第51章 第51章我一定把命留着,回来见……
他愣在原地,动作和表情一起凝固了。
嗡鸣的耳畔传来赵明臻愤怒的声音:“你这个样子,配做皇帝吗?”
响亮的击打声衬托之下,空荡的紫宸殿显得愈发静寂。
后面候立着的戴奇都吓傻了,若不是扶了把柱子,能直接摔倒在地。他几乎想高喊护驾,可又觉情况不对,生生忍住,悄没声地退到了殿后。
赵景昂捂着脸,缓缓抬眼,看向胸口剧烈起伏的赵明臻,嘴唇翕动了一会儿,嗫嚅着把刚刚没喊出来的那句“阿姐”给喊了。
赵明臻眼眶有泪,却硬生生别过头去,一字一顿地继续道:
“如果你的考量,是觉得连年征战、劳民伤财,那我今日绝对不多说半个字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,打或不打,真正在前线的人都不是我,我没资格高高在上地说哪种取舍是圣明的。”
“可你不该——你是这九州四境的皇帝,你看见的、你权衡的,怎么能只有自己手心里这么一点呢?你打压来打压去,就没有半点考虑到,北境现在正在死人吗?”
“北境是不比中原腹地富庶繁华,可是北境的百姓——还有在北狄奴役下好不容易才回归故土,以为自己看到了光明的十三城的百姓,他们就不是你的子民了吗?你考虑你的大局的时候,有哪怕一瞬间,想到他们的性命了吗?”
话没说完,她的眼泪就已经蓄满了眼眶。
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着,她的神情却倏而平静了下来。
她抬起手,揩了一把颧骨边的眼泪,并不低头,但脚下还是因为情绪地剧烈起伏而有些站不稳了:“随便你是杀是剐,还是不认我这个姐姐。我该说的话说完了,什么结果我都认。”
赵明臻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。
她性喜奢侈、起居靡费,不论是朝臣还是要拜在她门下的士子,平时的孝敬、想央她求情或者转圜时的贿赂,她一个都没少收。
可在刚刚,面对着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时候,她忽然感觉可怕极了。
不只是为的这一场仗,而是他身为皇帝的态度。
他才登基两年多,她竟已不敢想,他这个皇帝再这样当下去,他年史书工笔,他留下的那一页,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原本愣在原地的赵景昂,如梦初醒般,急忙来扶赵明臻,道:“什么要杀要剐的,阿姐、阿姐,你不能这么想我,我……”
可近前看到她的满面泪痕,他喉头一哽,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这是他在人世间,除了母亲以外最亲厚的人,他的亲姐姐。
儿时,冬日,她和他一起,绕在母后的膝前烤火,分食一箕暖融融的栗子。
她长他两岁多,手比他巧,他剥不过她,急得哇哇叫,吵得她翻个白眼,拿剥好的栗子堵他的嘴;
再大些,他便被立为太子,天不亮就上书房,天黑了,还要回宫里温书。白日他倒表现得端方持重,晚上一个人的时候,面对如山的课业,也还是要崩溃的。
她见他可怜,悄悄溜进来,模仿他的笔迹,翘着脚帮他分担一点。
更不必提后来的夺嫡之争,不知多少明枪暗箭朝他而
来,也算不清楚,有多少次,她都挡在他身前。
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,喜欢谁就毫无顾忌地对谁好,讨厌谁就一点好脸也不给,从来都是坦坦荡荡。
可惜她太过坦荡,叫他理所当然。
赵景昂忽然又想到了他那纸赐婚的旨意。
从前,他还是太子的时候,明明敢和先帝叫板,阻止她被送去和亲。可现在,皇位上的人换成了他,他反倒成了强迫她的那个人了。
赵明臻推开了赵景昂的手臂,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,似乎也想起了什么。
良久,她才终于开口,问道:“疼吗?”
赵景昂慌忙回过神来,胡乱答道:“不疼,我……”
见赵明臻抬眼看他——看他颊侧那道掌痕,他垂下眼,轻声道:“疼的。阿姐,我做错了。”
听他喊疼,赵明臻别开了视线,道:“你是皇帝,你怎么会有错。也是我冲动,一会儿,你让戴奇给你找些冰块敷一敷。”
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这记耳光落得严严实实,这会儿已经有些肿起了。
赵景昂的脸上像被火烧了一样,却不只是因为那一巴掌。他抿了抿唇,道:“是我错了,该吃这打。”
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这些年读的书、受的教,若非阿姐打醒我,我竟浑都忘了。”
他这么快就低了头,赵明臻反倒不适应了起来。
她抿了抿唇,眼泪已经止住了:“你高估我了,我没想这么多。我只是觉得,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若不把百姓放在眼里,翻覆也是早晚的事。难道真只凭朝堂上这些所谓的大人物,就能撑起整个大梁吗?”
赵景昂深吸一口气,道:“我知道了,阿姐。”
他深深地看了赵明臻一眼,随即一字一顿地道:“以后,阿姐莫再说什么要杀要剐的话了,听着实在叫人难过。”
“不论发生了什么,我都不可能会对你动手的。”
他大概不想等她回答这句,话音未落,便转身走回了御案前。
“开弓没有回头箭,打,那就要打胜仗。”赵景昂提起笔,道:“阿姐,这封旨意,便由你带给燕将军吧。”
——
一夜未眠,燕渠的脸上,却看不出多少困倦的痕迹。
连他胯。下的这匹杂色马也是。
物似主人型,明明它也一宿没好歇,先后被两个人骑来骑去,这会儿竟然还有点亢奋。
燕渠察觉到了,轻笑一声,拍了拍马脖子。
天色已然破晓,微茫的日光渐从远山后升起,城北大营的围帐就要映入眼帘,燕渠很快正色敛容,神情肃然地下了马。
他手持虎符和圣旨,当即便入营与城北军的头领相商,随即便开始清点人数,在校场动员部署。
燕渠行事一贯雷厉风行,更不必提前线军情已是十万火急。还未至傍晚,三千人的大军便已整饬完备,亟待出发。
就在这时,亲兵来报,言道皇帝竟已出京,这会儿已经抵达了城北大营,说是来劳军送征。
皇帝亲自来送,重视程度可见一斑。尽管燕渠深感意外,还是很快起身,率部亲迎。
日光正盛,仿佛昨夜的阴霾从来不曾存在过。赵景昂正骑在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上,橙黄的阳光流溢在他袍服间,显得格外华贵。
在他身后,还有其他几位文武大臣,以及……
察觉到燕渠的视线投来,赵明臻轻轻哼了一声,昂起了下巴。
“参见陛下——”
见众武将下马行礼,赵景昂眉眼平和地叫住了他们,随即朝所有士卒朗声道:“不必多礼。军情如火,朕没有闲篇要讲,只一句,保家卫国,论功行赏,万望诸位,早日归营。”
皇帝金口玉言说的“论功行赏”,那自然是十分振奋人心。
他似乎还有话想对燕渠讲,稍加思索了片刻后,还是调转马头,朝赵明臻那边侧了过去,低声道:“此去不知多久,也许是两年又两年,阿姐现在有什么想嘱咐的,还来得及。”
赵景昂没强调是和谁有话说,赵明臻却抿了抿唇,道:“和他没什么好说的……”
虽这么说着,她还是下了马,朝燕渠走了过去。
燕渠自然也是上前,于礼也不可能就这么站在原地等她。
只是两人很没有默契,快要凑近到能说话时,双双停下了脚步,结果意识到彼此之间还有距离,两个人又同时向前迈步,险些又都迈过了头,从对方身边擦了过去。
虽然身后的人都离得不近,有风声掩盖,听不见他们说话,众目睽睽之下,赵明臻还是有些不自在。
“你……”她酝酿了一会儿,开口道:“一路顺风,本宫在京城,等你大捷的消息。”
公事公办的语气,叫燕渠半点高兴不起来。
“长公主……没什么旁的话,要与臣说吗?”
他低着头,却是抬眼看她,黑漆漆的眼珠只露出来一半。
赵明臻受不了他这种眼神,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。
“本宫这一次,帮了你这么多,你可别忘了。反正……他日不管发什么事,是谁站在本宫对面,你都必须像今天这样,不管不顾地站在我这边,听见没?”
她策马入宫的时候,心里想着两件事情。
她必须得在这君臣两人之间转圜是其一,其二……
她也需要做点什么,收拢燕渠对她的忠心。小情小爱能收服的,那就不是他了。
燕渠眼神微黯,追问:“只有这些吗?”
他与她之间,也只有彼此利用的关系?
赵明臻别开脸,道:“还有什么?也对,还有本宫送到你手下的人,尽管用。你不必怕他们死伤不好向我交代,但是要给他们立功的机会。”
早先就和越铮几人知会过了,冬至那日后,这几人就到了燕渠帐下,此番会和他一起回到北境军中。
听她絮絮地说这些,而且只说这些,燕渠低下头,紧了紧腕上的护手,仿佛是笑了一声,道了声“好”后,就要转过身去。
赵明臻愣了愣,很快却又咬牙切齿了起来:“燕渠!”
她不是傻子,知道他想听什么。
但是她不想说。
有的话说了,就像泼出去的水,再也收不回来了。
事情来得太突然,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好。
这人分明是在逼她,可她看到他有些落寞的背影,鼻尖却还是不由一酸。
燕渠侧身的动作一顿,仍保持着垂眼的姿势,道:“怎么了,长公主?”
赵明臻把嘴巴抿得薄薄的,仿佛很不情愿一般,轻声哄道:“好啦,本宫哪里就不关心你了?战场上刀枪无眼,你别仗着自己本事大,就不拿小命当回事。你的命留着,回来我还有用呢……”
闻言,燕渠却没有半点反应。
好听话都说了,怎么还不够!
赵明臻有点生气了,但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出征,还是姑且忍下,主动去牵了一牵他的手腕。
不对,怎么好像在抖……
她愕然一瞬,刚想抬眼,眼前的男人,却忽然转过身来,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。
属于燕渠的气息迎面而来,强硬的、冷冽的。她下意识抬起的双手被抵在他胸前,动弹不得。
他的臂膀紧紧环抱住她,炽热滚烫的心跳响在她耳边,和
他压抑着、克制着的声音一起。
“好。我一定把命留着,回来见你。”
赵明臻闭了闭眼,小小地努力了一下,挣出手,轻轻地,回抱住他。
第52章 第52章抱枕头
大军走后,原本乌压压的校场空了下来。
赵明臻站在原地,任风把她发髻边的步摇吹得沙沙作响。
“人才刚走,阿姐这是就舍不得上了?”
赵景昂也没急着走,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赵明臻身边,玩笑般开口。
赵明臻这才收回视线,一撇嘴道:“担心是有的,我还不想做寡妇呢。至于舍不得……”
似乎、也许、好像,还称不上。
她转过身,目光触及赵景昂面庞的瞬间,还是微妙地别开了头——
他脸上还有未完全消去的红痕,是匀了粉才遮住的。
赵景昂看着却像是已经不在意了,目光落在了大军离开的方向,甚至还轻笑着道:“朕昨夜可是好好反省了一通,特别是阿姐这桩婚事。”
赵明臻神色一凛,不由道:“婚事怎么了?”
赵景昂侧过脸来看向她,道:“到底是乱点的鸳鸯谱,朕昨夜在想,拨乱反正,不知还来不来得及。”
怎么突然说这个?赵明臻皱起眉,欲言又止道:“你……”
赵景昂唇边倒是笑意更深了些:“不过看今日的情形,朕要是下旨让你们和离,恐怕阿姐要不愿意了。”
赵明臻不无羞恼地跺了跺脚,道:“有什么不愿意的,你倒是下旨呀!”
赵景昂如此这般意有所指,分明和方才燕渠与她的拥抱有关。
都怪燕渠,平时不声不响的,瞧着也是个不会主动往出倒的闷葫芦,结果当着这么多双眼睛,居然把她给抱了!
赵景昂呵呵地笑了两声,见赵明臻真急了,连忙道:“与阿姐玩笑罢了。再说,主帅适才挂帅出征,朕要真这么做,那成什么了?”
他顿了顿,又认真地道:“没几日便要过年,阿姐什么时候回宫里?”
赵明臻虽然开府住在外头,但在成婚以前,她还是时常住在宫里,陪伴徐太后。
这一次,她却抿了抿唇,推拒道:“过年事忙,到时候母后又要抓着我做事,节宴的时候再进宫也不迟。”
于她而言,皇宫已经不再是让她待得安稳舒心的地方了。
赵景昂似乎也并不意外,没有多劝,只道回去会和徐太后说的。
——
今年,注定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。
边关战火重燃,而打仗从来不是把兵马拉到前线做一道算术题,比比谁人多谁人少这么简单。单一个筹措粮草,便是不小的问题。
当然,这些事情烦不到赵明臻头上来,谁坐在皇位上,谁才该焦头烂额。
晚间,她回了公主府,正要和往日一样传饭,便听得碧瑛禀报道:“殿下,越校尉的妹妹,已经在府里安置休息两日了,您打算什么时候见她?”
赵明臻稍一思忖,随即道:“就现在,正好本宫有空。对了,越铮的妹妹,叫什么名字?”
上次险些被下药、身边的婢女也被打晕的事情,狠狠警醒了赵明臻。
万幸,齐王党算计的只是她罗裙之下的贞。洁,而不是直接一包砒霜把她给药倒、又或者把她一棒槌打晕杀了。
她自己虽然骑射功夫俱佳,但是近身打架的本事却基本上没有——毕竟,还没谁敢教金枝玉叶的公主肉搏斗殴。
所以,赵明臻心想,身边还是要放些信得过的、会武的人才是。
公主府虽然有侍卫,但是很多场合,男子并不适宜随她一起出入。擅武的女子虽不好找,但也不是没有,可若是随便从哪找来个人,任这人武艺再高,赵明臻也不敢放在身边。
她很快就想到了越铮。
他的武功是家学渊源,从前她也听他说过自己有个妹妹。知根知底的,怎么也比外面寻的人要强。
碧瑛答:“越乔。如果算上本姓林的话,应该是叫‘林越乔’。”
“倒是个好名字,”赵明臻随口夸了一句,道:“传她来见本宫。”
不多时,这个叫越乔的姑娘便来了。
她个子很高,身形干练,穿着一身水红的短打,袖口处磨得有些发白;一把浓黑的长发高束在发顶,发尾编了几根细细的辫子,随她大开大合的步伐摇晃着。
感受到赵明臻审视的目光,她动作一顿,随即行礼道:“见过长公主。”
赵明臻心下暗忖一番,倒是有了些考量。
她清了清嗓子,道:“你兄长应该已经与你说过了吧,本宫身边缺人手,而他又去了边关,对你这个妹妹也放心不下,所以让你来了公主府。”
越乔抬起黑漆漆的眼珠,浓密到看起来有点儿不修边幅的眉毛也微微抬起,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赵明臻。
“阿兄是与我说了,可他的忠心归他的忠心,我虽是他的妹妹,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赵明臻眉梢微挑,反问道:“哦?那你的意思,是不愿意入公主府了?”
越铮先前与她说了,说他这个妹妹很有江湖气,在林家出事败落之前,就是不受拘束的性格,父母在家中打断了几根棍子,也拗不过来,索性就由她去了。林家出事以后,他这个兄长更是只能勉强管得一点点。
越乔答道:“我可以受你雇佣,但是我不想像我哥一样,把命卖给你。”
一旁的碧瑛觉得她语气不妥,欲言又止,瞄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,见她并未生气才忍住没说话。
赵明臻讶然看向越乔,道:“他何时卖身给公主府了?公主府的侍卫,签得可不是死契。”
越乔沉默半晌,道:“长公主用救命之恩相挟,让我兄长为你卖命,倒是比死契更妥帖。”
碧瑛终于忍不住了,替赵明臻出声道:“林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?若不是当年长公主出手救下你们兄妹,又护得你家其他流放的亲人安稳活下去,你可没有在这儿大放厥词的机会。”
她把“林姑娘”的“林”字咬得很重,越乔听出来了,笑了一声,道:“是,天恩浩荡,不论是赏是罚。”
赵明臻冷眼旁观了一会儿,倒是听出来了这越乔是什么意思。
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,就能让他们全家覆灭,而后她这个皇帝的女儿,也只是从指缝间漏出些恩德,就换来他们感激涕零。
赵明臻抬起唇角,拦住了还想再说什么的碧瑛,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。
“君子论迹不论心,无论如何,当时都是本宫施以的援手。而你兄长知恩图报,难道反成了你鄙夷的错处?”
闻言,越乔瞳孔微微放大,为自己辩驳道:“我没有瞧不起阿兄。我只是……”
她只是为自己的兄长不平。
更愤怒于他们的身家性命,成了贵人们一念之间的玩物。
赵明臻却并不随着她的话说,只道:“本宫可以答应你的要求,就当你是公主府的雇工,需要你保护时,本宫自会传你,不会拿你当奴仆驱使。”
不待越乔答应或者不答应,赵明臻继续道:“但是,世上不缺两条腿走路的人,本宫也不是非用你不可。你若同意,一会儿便让人带你去和公主府的侍卫切磋切磋,看看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。”
“当然,你若不愿意,又或者没有让本宫瞧得上的本事,也没有关系。我答应了你的兄长,在他去边关搏军功的这段时日里,好好地照顾你。”
说着,赵明臻抬了抬手。
在她身后,两个婢女端了一只小木盘出来。
木盘上,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只精巧的银锭。
“这是公主府给他的薪俸,他不在的时候,每月会照常留给你。”
长在市井厮混的越乔这会儿都有些晕晕乎乎了。
明知这位长公主颇为游刃有余,是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,她还是忍不住辩驳道:“我自是有本事在身上的,否则也不敢应阿兄的话来公主府。”
赵明臻微微一笑,了然道:“碧瑛,带越姑娘下去,叫傅阳涛他们几个,挨个和她切磋一番,再把结果告诉本宫。”
——
快就寝时,碧瑛才姗姗回到寝殿,与赵明臻禀报。
“怪道那林姑娘傲气,她确实是有真功夫的。”碧瑛说起方才的战况,道:“一样样比下来,她和除了傅侍卫以外的几
个男子,水平都在伯仲之间呢。”
如果要算上挨个切磋的成分,也许还能更厉害些。
赵明臻正在镜前,为自己的发尾抹着发油——这种事情本该是婢女来服侍,但她喜欢自己做。
“越铮只和我说了她的性格不恰,没提她拳脚不行,我便知她功夫不会差。”赵明臻合拢手心,一边轻搓发尾一边道:“留下吧,看她意思也是点头了。”
碧瑛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道:“可是殿下,奴婢总觉得,这林姑娘虽然有本事,但瞧着,也不会像是越校尉那般忠心的样子……”
赵明臻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,轻轻勾了勾唇角,话音凉薄:“怎么会呢?她想要的东西,我不是已经给她了吗?”
碧瑛不解,问道:“她想要什么?方才见她,看到那一盘银子,眼珠子都不带多动一下。”
赵明臻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,没有回答。
窗外已经彻底暗了下来,间或还飘了点细雪。她已经洗沐过了,这会儿也就上了床。
她睡下的时候,不喜欢留人在殿内。
碧瑛一面为她吹熄灯蜡,一面就要退出去,床帐内的赵明臻,却突然叫住了她。
“留一盏灯。”
碧瑛一愣,依言留下了床尾那盏,随即退出了内间。
赵明臻卧在锦褥间,盯了一会儿床帐缝隙里流淌着的那点光,闭上眼,试图睡下。
寝殿里空空荡荡的,能很清楚地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。
地龙明明已经生得很热了,她却还是觉得,有点冷。
赵明臻知道,是哪里不对。
她想了一下,侧过身去,把空出来的那只枕头抱在了怀里。
第53章 第53章“别怕,长公主,臣在。……
这一晚,赵明臻很不出所料地梦到了姓燕的那位。
梦里黄沙浩浩,像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大雾。她在大雾里迷了路,不知该往哪走。
惶惑无措的时候,他的声音浮现在大雾里。
“别怕,长公主,臣在。”
一只宽厚的大手,不由分说地牵住了她的手腕。
梦中的感受太过真实,以至于赵明臻醒来时,仿佛还能尝到嘴里沙子的味道。
床尾那只烛已经燃得只剩一点儿,不太亮了。
赵明臻摸黑坐起,朝外喊道:“来人,替本宫把灯掌起来。”
一道脚步声从外间走了进来,透过帐帷的缝隙,赵明臻看清了是谁,不由讶道:“碧瑛?今日怎么是你,没叫其他人值夜?”
大丫鬟白日要随侍在她身边,值夜这种活计,一般都是底下的婢女来干。
当然,在和燕渠成婚后,外间值夜的人倒是都省了。
“这只烛芯烧断了,所以才暗了下来。”碧瑛换了新蜡烛,又轻声道:“奴婢想着,今日情况特殊,驸马刚走,没准殿下需要奴婢在呢。”
赵明臻抿了抿唇,没吭声,手却下意识把怀里的枕头扣得死紧。
她好像已经习惯了,身边有他的存在。
白日里不觉得有什么,到了晚上,一个人待在寝殿,还真有些不适应。
赵明臻回避着这个话题,只道:“没事,亮了灯就好,你去睡吧。”
碧瑛“嗳”了一声,正要退下,却见床帐被赵明臻掀起了一个角。
赵明臻别开头,把枕头递了出去:“挤死了,把这枕头撤了。”
一定是因为这上面沾染了他的气息,才勾得她梦里都不得安生。
碧瑛接过,眨了眨眼。
宽阔的长公主凤榻上,本就少了一个人,这会儿连只枕头也搁不下了?
不过她深谙赵明臻的性子,非常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,接过后就退了出去。
寝殿里又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响动,赵明臻缓缓躺下,复又合上双眸。
萦绕着她的那道气息似乎是又淡了一些。
只是天不遂人愿,随后的几天,赵明臻还是接连梦到了燕渠。
有时,梦的视角很低,仿佛他仍伏在她身上,英挺的鼻骨抵在她汗涔涔的颈窝里,戳得她痒痒。
她想要躲开,可他把着她的腰不放,几乎能悬空起来,只留给她一处用力。
察觉到她的抵抗,男人侧过头,轻轻去吻她的耳垂,随即更深、更用力地,与她十指相扣,紧到要将枕面攥破。
有时,梦的视角很高,她又站在了城楼上,看他金甲银光,风吹得披挂着的披风猎猎作响。
他骑在马背上,在乌压压的人潮前,挑眉看她一眼,眼眸亮若星斗。
她的心跳应和着战鼓声声,而他再也没有回头,提着一把长刀,冲入了千万人的喊杀声中。
眼前的世界,忽然变得一片赤红,浓烈的颜色泼洒在本该明净的琉璃窗前,完全阻隔了她的视线。
她什么也看不清了,只听到琉璃窗的另一边,有人在大喊:“快传军医来——大将军中箭了!”
——
“殿下,您今日怎么突然想着要去佛寺里了?”
去往灵谷寺的路上,碧瑛好奇地问道。
她侍候赵明臻多年,还没见她主动烧过香拜过佛,最多偶尔在虔心礼佛的徐太后面前表演一下。
今日是初五,年还没过完,长公主却不知怎的,突然说要去灵谷寺里转转。
听碧瑛这么问,赵明臻咬牙切齿地道:“不是都说灵谷寺的大师傅灵吗,有人给本宫下蛊了,正好让他给我瞧瞧。”
碧瑛被她的语气和话里的内容先后唬了两跳,随即道:“蛊?殿下您怎么了,可是有哪里不舒服?”
天天都梦到他,这个男的可不就是给她下蛊了!
赵明臻轻哼一声,到底还是正经道:“逗你的。只是近日本宫睡得不太安稳,想着来庙里拜拜,也许能好些。”
听到这儿,碧瑛哪还有不明白的,她露出一点了然的微笑,调侃道:“都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长公主这是记挂着驸马呢。”
赵明臻往车窗边靠了靠,居然承认了:“一点点,不太多。”
说实话,白日的时候,她不太能想得起来燕渠,除非宫里又送了信报来——像是为了安她的心似的,赵景昂每次收到北境的军情,都会整理一份送到她的公主府上。
但等漆黑的夜幕降临,黑黝黝的床帐中,她一闭上眼,却总是想起他。
若只是做梦,她忍也忍得,偏偏昨夜——昨夜梦的内容,太过不详,人在前线还好好的,她居然梦到他中箭了。
赵明臻不是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,可这也太不吉利,于是今早起来,还是打定主意,来灵谷寺走一趟,哪怕是为了求一个自己的心安。
她的视线透过摇曳的珠帘,落在车外那道高挑的女子身影上,同她招呼道:“越乔。”
越乔已经穿上了公主府侍卫的服饰,听到赵明臻唤她,她放慢了脚步,和车窗并行,抱拳道:“长公主有何吩咐。”
赵明臻上下扫她一眼,问道:“这几日在公主府,可有哪里不习惯?”
越乔认真想了一下,回答道:“没有。侍卫大哥们知道越铮是我的兄长,对我都很照顾。”
公主府的情况,赵明臻了如指掌,不过随口问问,不必越乔回答她心里也有数。
越铮在府里人缘很好,虽为校尉,但有苦活累活都是自己先来,同僚们自然也会关照他的妹妹。
紧接着,赵明臻又道:“这一趟回去之后,你整理一些防身的招式出来,本宫要学。”
越乔“啊”了一声,下意识问道:“长公主要学这个做什么?”
车内的长公主却没回答,只放下了珠帘,过了一会儿,才有声音继续传来:“照本宫说的做就是了。”
车厢内,碧瑛却是能猜到赵明臻的想法。
——冬至宫宴时发生的事情,看来还真是叫长公主心有余悸。
碧瑛试探性地道:“要不,奴婢也跟着学两招?”
赵明臻挑眉睨她一眼,道:“本宫都学,你们更是得给我学起来,可别哪
日,又都叫人闷棍放倒了。”
除此以外,赵明臻倒是还有别的想法。
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错,那她忙起来,累到沾枕头就着,总没空再想到谁了吧!
……
灵谷寺很快就到了。
长公主莅临,即便只是临时起意,主持还是率僧众来到了山下迎接。
而其他的散客,今日就没有机会上山了。
由此可见,佛门从来不是什么清净地。
上山以后,赵明臻诚心诚意地烧了几炷香,又在住持的引领下,供了一盏最大的海灯,为一个人求平安。
香油的气息浓厚而馥郁,她深吸一口气,亲手写下了燕渠的名字。
燕渠,燕渠……
也不知道他这个名字是怎么取的?
她胡乱地想着,难道说是在沟渠旁被捡到的?如果是这样的话,万幸是叫燕渠而不是燕沟了……
一旁大师傅小师傅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,赵明臻控制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,随即一本正经地道:“燕将军是国之重臣,如今是为我大梁征战,于公于私,本宫都该为他祈福,你们也要好生照管好这盏海灯。”
住持连声附和:“是、是,长公主殿下仁心一片。我等一定会看顾好这盏海灯,不辜负长公主和燕将军的心意。”
赵明臻矜持地颔了颔首。
在山上用过一顿素斋后,她便带着人打道回府了。
而领受了保护她职责的越乔,一路上都寸步不离,神情看起来也始终是警惕的,尽管灵谷寺是皇家寺庙,一路上也有其他卫兵把守。
赵明臻看在眼里,心下倒还算满意。
人各有志,而她从来不在乎底下这些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,只要他们把事情做好,能够为她所用。
下山以后,赵明臻惴惴不安的心情,渐渐平复了下来。
昨夜做了噩梦没休息好,她这会儿也困,索性就倚在软靠上眯了一会儿。
不过再平缓也是在马车上,睡不太熟,珠帘折射的光影映在轻阖的眼皮上,她缓缓睁开了眼。
车马已经进了京城,熟悉的道路让赵明臻提不起半点兴趣,她掩唇打了个呵欠,正打算再眯一会儿,一个“燕”字忽然透过珠帘,晃进了她的眼睛里。
“等等。”赵明臻立时便坐了起来,道:“先停下。”
碧瑛会意,让前头的车夫停下了,随即顺着赵明臻的视线,一起往车窗外看了过去。
“这是……燕将军的府邸吧。”碧瑛道:“奴婢记得,当时陛下赐的宅子,确实是在这边。”
赵明臻心念一动,忽然道:“过去些,本宫想进去瞧瞧。”
成婚数月,她还没有来过燕渠的居所。
他在公主府里的存在淡极了。在他出征后,她甚至找不到多少他留下来的痕迹。
一张铺盖、一把剑、一点简单的换洗衣物,除此以外,什么也没了。
不知道在他自己的府宅,会不会有什么不同?
虽然这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,也不算是他真正的家。
公主府的人很快上前,朝燕府的门房自报了门户。
燕府的门房是个跛脚的中年男人,见赵明臻来,便要趔趔趄趄地行礼。
赵明臻皱着眉,让侍卫拦下了他的动作,道:“你是燕渠雇来的?”
怎么会雇一个这样的人在府里做事?
中年男子看出了她的疑惑,咧嘴一笑:“我原在大将军麾下为卒,后来伤了腿,便上不了战场了,大将军留我在此,过过清闲日子。”
赵明臻喉头一哽,随即别开话茬,问道:“你们大将军走前,没留下什么不许人进来的吩咐吧?”
男子摇摇头,跛着脚打开了大门,道:“您与我们将军是夫妻,哪有这么见外的道理?”
夫妻……
赵明臻眼神闪了闪,没说话。
偌大的府宅映入眼帘,果不出她所料,府里没什么人气。
有零星几个留守的亲兵,看着和那跛脚门房的情况都差不太多。
听闻长公主前来,燕渠留在京中的那个嫂嫂,叫饶妙茵的,急急赶了过来,诚惶诚恐地行礼:“参见长公主,不知长公主要来,我……”
赵明臻打断了她的话,直接道:“燕将军平日回府,都在哪边院子里起居?”
拘谨的年轻妇人一愣,很快倒是反应过来了,走到她跟前道:“长公主请随我来。”
赵明臻跟着她的脚步,视线在这座宅院不断逡巡。
“就是这边了。”饶妙茵小心翼翼地道:“长公主,这里就是他住的院子,我们平时都不进来的,只有他两个亲兵会偶尔过来打扫。”
雕花的楹窗、错落的廊景——当然,这些都是这座宅院的前主人留下的。
真正属于燕渠的部分……
房内的剑架、院中的石墩和木桩,这些东西,倒是很合他武将的身份,可其他的东西……
赵明臻缓缓踏进院中,有些意外。
他的居所,收拾得很整齐,看不出来是个大开大合的武人住的地方。
屋檐下,搭着一只木头做的鸟巢。虽然已经入冬、“鸟”去楼空,但仍旧隐约可见一些树枝和鸟羽,像是有燕子曾在这儿搭窝。
琉璃窗下的书桌上,有一只黄铜的鸟架,一旁零零碎碎摆着些巴掌大小的木雕,有的刻完了,有的没有。
还有锉刀和小钻子……这是他自己动手做的?
赵明臻不免讶异,她走上前去,拿起了一只刻完了的木鸟——
看起来忒不精巧,两个眼睛都不一般大。
赵明臻在心里狠狠嘲笑了一番粗手笨脚的燕大将军,嘴角却不自觉噙了一抹笑。
冷寂的屋子,似乎都因为这只笨拙的小木鸟而显得生机盎然了起来。
赵明臻悄悄收拢手心,没有把它放回去。
虽说不问自取是为偷但是……
她理直气壮地想,都是夫妻了,他还藏着掖着这小手艺不告诉她,她自己拿上,也不过分吧!
赵明臻打定了主意,把它放到了袖子里。
转得差不多了,她正要走,路过那跛脚的门房前,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,偏头与碧瑛低声道:“带了金银没有?”
碧瑛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,道:“供奉香火还剩了些,不过剩的不多,长公主要做什么?”
赵明臻不满地嘟囔道:“早知道不赏那些和尚那么多了,赏他们还不如……”
“你把这些留下吧,这些人都是打仗落的残疾,本宫没有看在眼里还不抚恤的道理。”
碧瑛应下,捏紧了荷包正要过去,候在门外的公主府侍卫,却突然匆匆几步快跑了进来。
“长公主,府上通传,说宫里有事传召,像是军情有变,陛下召您进宫。”
军情有变,为何要召她进宫?
莫不是……
想到自己昨晚的梦,赵明臻神色一凛,立即追问道:“传旨的人,可还说了些什么?”
侍卫答道:“没有,传旨的公公行色匆匆,只道陛下请您即刻过去。”
第54章 第54章她说,她有点想他
赵明臻急匆匆地往宫里赶去。
这一路上,她的心跳得比从梦中惊醒时还要快。
从前她虽知战场凶险,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,所以对于这件事的认知,就像是隔窗望月、临水照花,总是隔了一层。
可与燕渠成婚后,裸裎相对的夜里,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。
这些伤疤,像是从残忍的战场,轻轻撕下来的一角。
帐中烛影昏暗,连分辨彼此的轮廓都是一件难事,她的手攀在他的背
上,不自觉顺着那些蜿蜒的疤痕摸索。
最长的一道,从侧腰劈砍往上,一直延伸到了肩肋下。
翻卷的皮肉早已愈合,虬结成凹凸不平的、丑陋的烙印。
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,依然让人可以想见,受这处伤时,会有多么凶险。
应该是不会痛了的,可当她的指尖抚过,他的背脊,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轻颤了起来。
好似露珠落下,荷叶轻轻颤动。
旖旎的情丝变了味,他没再动作,像是在期待她问起什么。
哪怕,只是好奇。
可她什么也没有说。
察觉到他的停顿,她收回手,轻轻勾住了他的脖颈,在他的唇边,落下一个冰冰凉凉的吻,示意他继续。
她当然知道,他想听她问他什么。
……问他这些伤是怎么来的,痛不痛?
也许他还会云淡风轻地回答她,说都是过去的旧伤,不打紧。
但她固执地不想走近他那些血淋淋的过去,仿佛这样,她也就什么都不必背负。
他察觉到了她的抗拒,以为她是嫌恶他身上的疤痕,从那夜开始,便再没在她面前脱下过贴身的中衣。
……
可现在,赵明臻却忽然有点害怕,听到他身上再添新伤的消息。
都是肉。体凡躯,谁都会痛。她都无法想象,他腰上背上的那些伤,若是有一道落在她自己身上,她该会有多崩溃。
好端端的,怎么突然会梦到他中箭,赵景昂又急急召她做什么?
行兵打仗的事,他该找他的大臣们商议才是,这样急得找她来,别是真的燕渠在前线出了什么事,所以要知会她吧……
赵明臻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着。
而赵景昂显然没有体谅到她的心思。
紫宸殿的小内侍弓着腰请她在偏殿坐下,道:“请长公主殿下稍等,陛下正在和几位尚书大人商议军情。”
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忍住乱发脾气的冲动,敷衍地点头道了声“好”。
半个多时辰后,殿内总算是来人通传,说陛下请她进去。
赵景昂站在御案后,面前摊着几份朝臣方才呈上的奏报,见赵明臻进来,他被她的脸色唬了一跳,下意识关切道:“阿姐这是怎么了,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
赵明臻扯了扯耷下的唇角,道:“没有。你找我来做什么?”
想到方才内侍说她已经等了一会儿了,赵景昂以为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烦,于是道:“北境来了新的军报,刚与几位大臣多聊了聊,不想阿姐来得这么快,叫你好等。”
赵明臻脸上的表情都快要挂不住了:“陛下传我来到底是要说什么?直说便是,我不会承受不住。”
听到这儿,赵景昂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,旋即笑道:“是朕没把话说明白,叫你担心了。”
“是好消息。”他抬手递上一封信笺,“燕将军率援军稳住了局势,稳扎稳打小赢了两场,伙同乌尔霄的北狄军攻势暂缓。”
闻言,赵明臻几乎是瞬间就松了一口气。
还好,不是急着来告诉她她成了寡妇。
可意识到自己只是因为一场噩梦就胡思乱想了那么多,她抿了抿唇,接过信封时,脸色忽又变得有些复杂。
赵景昂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,在赵明臻接下信之后,他一点时间也不浪费,复又坐下了,继续处理案前堆叠如山的公文。
信封上的火封还是完好的,赵明臻动作一顿,迟疑道:“这是?”
怎么没拆就到她手上了。
赵景昂忙里抽闲,抬眼看着她笑了一声:“这是燕将军的家信啊,和军报一起捎来的。”
“阿姐在这里读,或者回公主府读都好,朕是想着,若是在这儿就回了信,也省得到时候再送进宫来,折腾费事。”
家信……
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,赵明臻拆信的手微妙地顿了一顿。
燕渠离京不足月余,她好像还没有想起过给他写信,他的信倒是先来了。
“未必是给我的,他在京中还有兄嫂。”赵明臻忸怩道:“我回公主府读吧,到时回信,再问问他的家人可有话要捎送。”
赵景昂没说什么,只道:“阿姐拿主意就好。听了这好消息,阿姐总该睡得安稳些。”
赵明臻皱了皱眉,道:“我不过是请安时随口与母后说了一句,她又说与你听了。”
赵景昂便道:“母后也是担心你,本想叫我多叫两个御医给你瞧瞧。但我觉得治标不治本,所以今日得了军报……”
他稍加停顿,又笑道:“还有这家书,便急着叫你来。”
赵明臻确实有点想读燕渠的信。
她还记得,他没读过几年书,也不知能写出什么来……
只是在弟弟面前,她还是比较矜持的,微微昂起头道:“我回去读吧。”
赵景昂颔首道:“好,那阿姐回去吧,朕就不送了。”
赵明臻正要拔足,瞥到他泛青的眼下,还是关切了一句:“知道你政务繁忙,北边在打仗,开春又想重整科举,但也要注意休息才是,人若熬枯了,什么事也做不成了。”
赵景昂抬眸,微微一笑,道:“好,多谢阿姐嘱咐,朕会注意的。”
——
回公主府的马车上,赵明臻依旧坐立难安。
碧瑛眨了眨眼,看着她按在膝上的那封信,劝道:“殿下想看,这会儿看便是了。”
赵明臻撇撇嘴,道:“回去再看,本宫哪有这么急。”
虽这样说,她的手指却还是不住地在抠那火封的边缘。
碧瑛抿嘴笑了,没有揭穿。
到公主府后,赵明臻直接就拿着信去了书房。
她从拿起一把秀气的拆信刀,挑开了火漆,取出了信笺。
是一封长信,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。
映入眼帘的,便是一句“长公主亲启,见字如晤”。
果真是给她的信。
赵明臻忍不住嘀咕:“还知道写这个?别是旁人捉刀代写的吧。”
她继续往下看。
……好吧,不是。
信的内容朴实无华,字迹也不甚好看。
只有开头那九个字勉强算是不错,像是写过很多遍。
在信里,他把越铮等人的安排,还有这段时日这些人的表现,一五一十地说得很清楚。
赵明臻看了还算满意。
他把她的话放在心上,很当一回事。
除此以外,还说了一些打了胜仗、仰赖天恩之类的官话。
赵明臻继续往下翻。
直到信的末尾,他才仿佛不经意问了一句,说这一次小胜,缴获了一些宝石之类的战利品,问她喜欢哪一种,可以留给她。
信很快读完,赵明臻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受。
他的语气通篇都很轻松,仿佛不过去哪儿周游了一圈。但从字迹和墨痕的轻重可以看出,这封信,不是一日写就的。
打着仗呢,他是主帅,哪有那么多安稳的闲工夫去调笔墨,看起来,像是今天写一点,明天写一点。
那他……岂不是每次提笔的时候,都会想到她?
赵明臻的心咚咚跳了两声。
她捏着信角,把笔墨贴在心口感受了一会儿,才拿起读了第二遍。
——
北境,中军帐中。
羊皮的舆图高高挂起,身着轻甲的燕渠站在舆图前,目光冷凝。
一场小胜而已,虽然鼓舞了士气,但是对于战局的扭转起不到根本的作用。
战火未止,他即使去睡觉,身上的轻甲也是不会脱的——虽说是轻甲,但也是皮子和铁做的,一身也有个二三十斤。
一个亲兵打起厚重的毡帘走了进来,禀报道:“大将军,聂都督来了,就在前头等候,您可要见他?”
燕渠挑了挑眉,神色却不见什么变化:“聂都督亲临,怎能不见。自然要见,去给他上最好的茶水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
亲兵应是,缓缓退下。
燕渠最后扫了一眼,舆图上失落的那四座城池,很快便也披起外袍,出了军帐。
北境苦寒,冬日漫长,天边似乎总是下着雪,目之所及的地方,都只有一片无聊的白。
前院里,此刻也正一反常态地肃静着。
过来不过几百步,燕渠的眉梢也已经落了白。他走了进来,抬手拂去了头上落的雪,见礼后淡淡道:“聂都督大驾光临,不知有何要务?”
前厅外的檐下,正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,听到燕渠的声音,他缓缓侧过了身来。
黑色的氅衣衬得他好似一只座山
雕,眼神亦是有如鹰隼,和他的两个儿子截然不同。
此人便是桓阳府的大都督、聂修远。
燕渠开口的功夫,他也在打量着他。
他很早就从军中注意到了燕渠——从他胆敢领命去北狄帐中救聂听渊起。
相比自己那两个都不太争气的儿子,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小子实在优秀太多。他一度动了收他为义子的心思,只是居然被拒绝了。
聂修远抬起眼,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屋檐,道:“燕将军此话就太过客套了,你我同僚,又都在这大梁的屋檐之下,没有要务的话,难道就聊不得了吗?”
燕渠没有搭这话,只跨步从他身边掠过,道:“大都督应当不缺人陪你喝茶。”
聂修远倒也没寒暄,直接道:“今日我来,其实是来感谢你的。”
燕渠知道他是在说什么。
从京中和他一路驰援的,除了先后抵达的援军,还有粮草。
趁他去京述职的时候,聂修远对他的人下了手,虽然一时杀不得,但也将他们软禁了起来,调离了前线。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在京城,会收到伪造的军报。
但这一次“卷土重来”,他却没有报复,一应粮草分配不偏不倚,危险的战策,也不曾蓄意安排聂家的卒子去送死。
燕渠淡淡道:“有何好谢?外敌当前,我相信聂都督也是一门心思对外。”
聂修远呵呵笑了两声,未置可否。
暖炉里的炭正好烧到空心处,发出噼啪一声。
“那等打了胜仗,将乌尔霄也驱逐出境了呢?”聂修远眯了眯眼,看着燕渠:“到时候,你还是打算继续为那个皇帝卖命吗?”
燕渠却没看他,目光落在檐外的大雪上——
天还是太冷了。但开春也未必是好消息,浮断山脉上积雪消融,乌尔霄的支援想必会更加迅速。
“我从来不是在为哪个皇帝而卖命。”他说。
聂听渊似乎来了兴趣,追问道:“那是为了功成名就?抑或者宝马香车,美人如云?”
燕渠轻笑一声,没有回答。
交浅言深是大忌,眼前这一位更是和他连交情都谈不上。
见他不答,聂听渊继续道:“无论是皇家还是大梁,其实都不值得你卖命。你倒是赤胆忠心,可该受不该受的猜忌,一点也没有少过。”
“为他们卖命,倒不如为自己干活。中原王朝更迭又如何,他大梁在与不在,我们边镇都能屹立不倒。我从前与燕将军说的话,依然作数,哪日若是想通了,依旧可以来桓阳府找我。”
燕渠垂了垂眼,正打算送客,前院忽然又有卫兵匆匆来报。
“大将军,京城来信了!还有长公主的……”
卫兵说到一半,看到聂修远也在,愣了愣,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。
燕渠还没回答,聂修远倒是笑了笑,道:“哎,我怎么忘了,燕将军尚了公主,如今也算是皇家半个自己人了?”
说罢,他拱了拱手,走入了雪中。
黑色的身影上,那点飘落的雪花显得愈发莹白,纯然不似人间物。
卫兵走到燕渠身边,双手递上信笺,道:“大将军。”
燕渠接下,见有两封,仿佛不经意地问道:“还有长公主的信?”
卫兵答:“是的。第二封上有长公主府的印鉴。”
燕渠勾了勾唇角,让人下去了。
他很少读诗,此时却不禁想起了,那句“家书抵万金”。
边关条件匮乏,炉子里烧的不比公主府的香炭,时常发出炸鸣的响动。
燕渠读完了第一封公文,指腹缓缓落在了第二封信上。
送出的信,即使他从未宣之于口,心里也难免会有一些隐秘的期待。
——燕将军亲启,见字如晤。
拆开信后,燕渠克制地往下看去。
不同于他的潦草字迹,她的字很好看,劲秀而不失风骨。
和她本人一样。
洒金的信纸,是公主府精致的作派,四角还压了花,在这飘雪的冬日里,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气。
燕渠却没有半分心思去欣赏。
因为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前面敷衍的套话,直接落到了最后一行。
她说,她有点想他。
第55章 第55章他真的是想见她想疯了
燕渠缓了一会儿,才开始从头认真读信。
长公主的信,在文法上工整许多,不似他的信那般,像是嘴巴念出来的一样。
她先公事公办的,说了些慰劳的话,什么燕将军辛苦啦你们在边关为国尽忠不容易云云;随后又问起他的情况,有没有受伤,有没有缺什么;洋洋洒洒一大堆之后,她才矜持地写了写私人的事情。
她说,宝石当然要!但那些是战利品,即使他是主帅,也不能都昧下吧。要他给她挑最好看的,最好是红玛瑙,她有顶发冠上正好缺一颗。
她说,她去了他府上探望他的兄嫂,顺路、刚巧顺路去他的院子里转了转——
看到这儿,燕渠的眼神停滞,随即陷入了思考……
他的住处,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。
应该是没有的,他想了想。
他自然不介意赵明臻去他的地方,只是意想不到的同时,还有点儿微妙。
他继续看了下去。
她说,她看见了檐下空空的鸟巢,看见了桌前还没来得及归置的木雕。她缺个辟邪的物件,把那丑鸟拿走了,特此知会他一声。
——当然,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绝不白拿他的东西,她郑重地强调,她给他府上休养的兵士们,发了一份抚恤的银两,姑且算是酬金了。
盯着眼前这页薄薄的信笺,燕渠哑然失笑。
人活着,即使称不上喜好,也难免有些打发时间的事情。不过他需要打发的时间实在不太充足,雕出来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。未曾想,倒入了她的眼。
越往下读,他的视线放得越缓。
明知前面的是蜜糖不是刀尖,他还是会疑心方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。
好在,纸笺角落那朵小小的花瓣旁,她俊秀的字迹犹在。
像是怕他看不懂,又或是理解有误,整篇家信里,她没用一点晦涩的字眼,连最后这句话,都直白得可爱。
她说:“我有点想你,燕将军。”
燕渠原本振奋的心跳,在第二次读至这句话的时候,忽然平静了不少。
原来这就是被人挂念的感觉。
像消渴的梅、水中的月,明明看不见也摸不着,却能让空落落的心,飘飘然落到实处。
能得她这一句,不论她的想念有多少,又是因何而起,他都满足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庄而重之地将信合拢收好,掖进了贴身的衣襟里。
——
北境随后的日子,依旧不得安生。
北狄自知乌尔霄的支援可一不可二,他们拥立的那个新王万俟浚更是清楚,此番若是打不出胜果,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。
而对于乌尔霄汗国来说,下这样的血本,也是对中原大国的试探。如若他们看不见这头巨兽蛰伏的爪牙,他日,恐怕更是要借北狄的手,对这片土地展开更多的袭扰。
请求驰援北境的时候,燕渠表现得很急切,但是真到了战场上,打出第一场胜利之后,反倒慢了下来,稳扎稳打。
原因很简单,大梁也经不起快进快出的消耗了。
大敌当前,不论是朝廷的援军,还是北境土生土长的部队,倒还算是拧成了一条心。但是这样僵持的拉锯战打下来,是人都要疲惫了。
燕渠也不例外。
也许有人天生喜欢战场和杀戮,但那个人绝不是他。
战场上,时间的刻度变得格外模糊。有时候撑着眼皮,一打就是十天半个月;有时战火稍歇,松了一口气下来,能从黑夜睡到另一个黑夜。
伴随季节流转,从京城飞来的一封封家信,便成了他在此时此地唯一的慰藉。
尽管她再没说过想他,而他也不善言谈,往后的信中,几乎是在一板一眼地汇报军情。
可
这些信,还是像牵在风筝上的线,时常提醒着他,在这片淋漓的鲜血以外,仍有一个宁静的角落等候。
时间飞逝,眨眼又是一年寒秋。
战局焦灼,乌尔霄久攻不下,开始畏惧于即将到来的冬天,渐有退意。
天气越冷,补给线拉得越长,对他们越不利。
“大将军,前线来报,乌尔霄的主将又退了五十里,可要乘胜追击?”
“大将军,馆头驿快马来报,说在附近发现了北狄斥候的行踪……”
中军帐内人来人往,定力若是稍差些,只怕要被转得脑袋都发晕。
燕渠一个一个处理了。
“追,先等他们放松戒备,逼退多远追多远。”
“捉活的。北狄的斥候惯于凿空牙齿**,捉拿的时候,先把他们的下巴卸了,别让这些人自杀。”
这边安排完,旁边又有卫兵来报:“大将军,京中来了新的信报。”
燕渠接过的手一顿,问道:“只一封?”
卫兵答:“是,将军。只一封。”
燕渠迟疑片刻,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了。
宫中,皇帝送来的批示简单明快,中心思想就一个,朝廷经济压力太大,万望今早解决。
除此以外……
燕渠反复找了一圈,确认没有夹带第二封信了。
他皱着眉,思绪开始逐渐逸散。
怎会如此?
难道是赵明臻在京城出了什么问题,连信也没工夫写了?
想到这儿,燕渠忍不住轻哂一声,嘲讽自己。
长公主稳坐京城,能有什么事犯到她头上,他这分明是在杞人忧天、自欺欺人。
承认吧,就是没给他写而已。
上一次盖着长公主府印鉴的信,内容就很单薄,不过寥寥两行,敷衍到他一眼就能看完。
他看了一眼案前堆叠攒下的一小摞书信,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。
倒也正常。
燕渠安慰自己。
毕竟,他和她本就是被强行绑在一起的伴侣。
离别的时间,都已经超过了相处的日子,如今天高地远,连面都见不上,她渐渐忘记北境还有他这号人,也不足为奇。
燕渠垂下眼帘,掩下心底的失落,复又在案前提起笔。
不管她回不回,该寄出的东西,总是不能少的。
——
深秋,万物萧索,乌尔霄汗国终于松动、意图撤兵。
只是到了这个时候,已经不是他们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的。
返还山脉以北的小撮部队被拦困,他们的粮道,也被燕渠亲自率兵截断。乌尔霄人见此情形不对,主动遣使求和,还割了几个北狄的小头目的头颅献入城中。
受降议和这种大事,即便是一军主帅也做不了主,只能飞鸽传于京中,待皇帝定夺。
结合之前的信报,燕渠猜测,赵景昂大抵是会接受乌尔霄议和的请求的。
但是这一点,显然不能表露出来,退意一旦叫乌尔霄人察觉,就会失去许多筹码。
于是他一面继续派兵,表现出要继续打下去的意思;一面好生安排乌尔霄的使者下榻,但不许他们离开监视的范围。
宫中的复信很快到来,果不出燕渠所料,宫中那位简直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架势。
倒也不怪赵景昂如此,继位三载,北边就打了两年多——这还万幸这几年都不是灾年,否则就是把国库掏空了,仗也打不下来。
如今总算是连敌人对面的敌人都打消停了,如何能不松口气。
当然,松气只是暂时的,接踵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问题,像是大梁这边使臣的人选,议和要谈什么条件议到什么程度……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。
有关使臣人选,是北境军中都议论纷纷的话题。
毕竟,这种战后的和谈,谈得好能摘桃子,如若谈得不好甚至是谈崩掉的话,也是要遭人唾骂的。
连聂修远那边都来旁敲侧击地问过燕渠几次,而燕渠一概回答:不知。
皇帝在这件事上,卖了个关子,他确实不知。
燕渠对此事也并不热衷。
战事只是暂歇,戒备仍未解除,数不清的伤兵也亟待安置,他抽不开身去想太多诸如政局之类的东西。
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赵明臻来,偶尔……也会翻出之前的书信,再读一读。
月末,北境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,驿站也终于来报,言道朝廷派来的与乌尔霄议和使团就要到了。
代表了皇帝与大梁的使臣来到,北境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,自然都得到场亲迎。
燕渠暂搁下手中的事务,随驿卒去了。
到了这时,他倒是开始思忖起这位使臣的人选是谁。
算起来,宗室中与皇帝亲厚,又有威望有名声的人,其实是最合适不过了,像是昌平侯。
但是如今他已经在前线督战,很多事情必须皇帝当面交代,不可能付诸笔端,只能是从京中派。
那会是某位文臣?比如说徐尚书,又或者蔺丞相?倒也不是不行,但身负要职的高官,专门为了这件事跑一趟……而且这两位都是有些年纪了,一把老骨头就算颠散了架,也不会到得这么快。
脑海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名字呼之欲出,燕渠却无法相信这个答案,眉梢渐渐皱起。
……他真的是想见她想疯了,居然在猜,那个使臣会不会是她。
天子胞姐、先帝亲赐的定国公主——身份是再合适不过的,但她素来娇气,能坐轿都不走路,怎么可能愿意担负这样的职责,颠簸至北境这苦寒之地?
冷风中,燕渠轻轻呼出一口白汽,随即在驿卒的带领下,赶赴了桓阳府城郭外最大的驿馆。
厅内已经来了不少人了,聂家父子也到了。
见燕渠眉目疏朗、神情冷凝,聂修远竟上前朝他笑道:“燕将军姗姗来迟,看来是与陛下亲厚极了,对使团人选了如指掌,所以才并不着急。”
燕渠礼节性地勾了勾唇,敷衍道:“都督说笑了。”
早先是外敌当前,这战事一停,聂家的小动作又开始了。他没兴趣与这人多说什么。
聂修远回头,与儿子聂听渊又低声说了几句话。看他们的样子,倒是十分关切使团一行。
倒也不能不关心,使团一行无异于皇帝派来的新势力,关乎届时局势又会倾向哪边。
不大不小的前厅内响着低低的议论声,就在此时,前往迎接的驿卒来报。
“使团到了!陛下派来的使团到了——诸位大人,请随我一起出去迎接。”
众人纷纷转身,只是都很有眼力见地没有先行抬步。
燕渠抬起步子,正要往前,聂修远却先一步拔足,走到他身前,伸手示意道:“请吧——燕将军。”
燕渠眉梢微挑,道:“聂都督,请。”
天边依旧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,驿馆前的路明明已经扫过了,这会儿又落了白,被众人踩出一串脚印。
马蹄声渐渐传来,燕渠的视线和众人一道,落在了白色的尽处。
“也不知会是哪位?”
“是啊,皇帝这关子卖得可真死……”
……
还有人笑:“莫不是他那才封的三岁小太子?”
闲话已然飘不进燕渠的耳朵。
茫茫大雪遮蔽视线,他却看得真切——排头那持节之人,分明骑着一匹白马!
使团一行在漫天的雪色中逐渐走近,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,天地间,唯余鹅毛般的大雪,轻轻飘落的声音。
直到有人看清了白马上持节使臣的面孔,认出了她是谁,倒吸一口凉气后惊呼道:“长公主!”
谁也没有想到,此次被皇帝委以重任、奔袭而来的,居然是这位长公主殿下。
聂修远的神情亦是有一瞬愕然。
不过很
快,他便回过神来,还回头看了一眼燕渠。
从看到白虹起,燕渠就已经认出了是赵明臻,这会儿,他瞳孔中的颤动已然退去,只怔在原地。
然而他心跳几何,就只有自己知道了。
聂修远看在眼里,读出的却是另一种意味。他垂眼掩下眼底的阴翳,随即收敛神色,第一个高声拜道:“桓阳府聂修远,参见长公主殿下!”
赵明臻拥着厚重的白狐裘,脸上施了脂粉,整个人像是被堆在雪里。
见在场众臣皆朝她行大礼,她也没有下马,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。
——她手持代表皇帝的符节,这天下谁的拜礼她都受得。
马背上的女声不怒自威:“起来吧,诸位大人。虚礼只此一次便够了。”
长公主虽这么说,其他人却连称不敢,起身后依旧拱手低头。
赵明臻倨傲地抬起了下巴,没有再说什么。
燕渠不是第一次见她撑起长公主气度时的模样,此刻并不讶然。
她生来就浸染在天家滔天的权势里,正色起来,又怎会懦弱局促?
赵明臻似乎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唇角,又似乎根本没看他,很快便翻身下马,在众人簇拥之下,走进了驿馆。
燕渠看着她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从京中收到乌尔霄求和的消息,到今日她抵达,不过半月有余。算上布置使团的时间,估计是连夜奔袭,未有一日好歇。
……也难怪穿着这样厚的斗篷,看着,都比别时瘦了许多。
——
为迎使团,聂家在府城做了东。
这样的酬酢必不可少,毕竟紧接着,就要商议与乌尔霄和谈的事宜,使团的人总得和北境这边的互相认认脸、熟悉一下彼此的行事作风。
赵明臻自然坐在最尊贵的位置,使团的其他几位大人,也紧随其后。
燕渠同样免不了在场,但是他不是长袖善舞之辈,虽然位高权重,在这种场合里依旧存在感不高。
他保持着素日一贯的平静与沉默,只盯着上首赵明臻的身影,多喝了两杯水酒。
——
晚间,燕渠没有回到城中自己的那座宅子,而是照旧回了中军帐中。
今日去驿馆耽搁了时间,还有些琐碎军务没有处理。
不是什么很难处置的事情,他却频频走神,视线几度追逐着飘摇的烛影,找不到一个落点。
她那边……应该已经是在驿馆下榻了。
这会儿去找她,是不是不太合适?
燕渠一面思忖,一面屈起指尖,在桌面上不自觉地叩击着。
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,要不还是今晚吧?
去碰碰运气,也许她还没睡。就是不知,她到底有没有心情拨冗见他。
正想着,烛影忽然一晃,一股冷风钻了进来,他蓦然站起,却见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,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推开毡门,走了进来。
燕渠怔了怔,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。
这几乎像是他幻想的场景了。
寂夜悄悄,无数个挑灯未眠的时分,一抬眼,仿佛都能看到烛光里,晕出她的轮廓。
他回过神来,声音微哑:“长公主……怎么来了?”
第56章 第56章把衣裳脱了,本宫要检查……
外头风雪交加,好在帐中生着炉火,倒也不冷。
赵明臻抖抖脑袋,把沾了雪的风帽摘了,随即挑眉睨他一眼,趾高气昂地道:“燕将军怎么这副表情,倒像是不认得本宫了一样。”
她虽然把话说得阴阳怪气,但心里却还是踏实了下来。
太久没见了呢……
来之前,她不免也在想,这么一点感情,真的经得起这样漫长的消磨吗?
相比不信任他,其实她更不怎么信任自己。她一贯是没长性的人,喜欢的东西三天两头变。
好比那家书,头两回写的时候她还觉得有趣,写到后面,也难免越来越敷衍了。
这一次来北境,从京城启程的时候,她心中其实没有为即将见到他而有什么波澜,更称不上有多喜悦。
可等到路途一天天近了,她的心里,却反倒生出了一种,仿佛近乡情怯的情绪。
她大概,还是有点想他,至少没完完全全地把他抛之脑后了。
意识到这点之后,赵明臻其实是有些犹豫的。
她如此,那他呢?
他忙于行伍,连给她的信里聊的都时常是打仗的事情,他会不会已经记不起,这些芝麻粒大点的琐碎感情了?
好在,燕渠看她的眼神,完完全全地打消了她的这种顾虑。
果然!
他没有忘记她,还是对她有情。
看出这点之后,赵明臻的唇角微妙地翘了起来。
帐中的灯火燃得很亮,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,虽不知她在高兴什么,倒也勾了勾唇。
——这是梦里不会有的生动,他没有在做梦,他是清醒的。
他收敛神色,道:“外头下着雪,长公主怎么一个人来了?若有要事,召臣去驿馆就好。”
赵明臻已经走了进来,此刻正环视着这座军帐。
地方不小、东西不多,办公和休憩的地方之间拉了帘子来隔。触目可及的地方,都透露着一股森冷的气息,看起来没有什么人气。
燕渠说话的时候,她的脑袋已经探到帘后去看他休息的地方了。
她抓着帘子,转回身道:“那个姓聂的烦死了!一直找借口来试探,我借口说睡下,才打发走他们,驿馆人多眼杂,不好再召你过来。”
“正好来看看你的地方,你平常就歇在这里吗?这榻也太窄了,看着都硬硬的。”
果然是有事来找他。
燕渠垂了垂眼,道:“要日夜守在帐中的时候,都是战事胶着的时候。”
赵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这种时候,也睡不了什么好觉。
她清了清嗓子,正色道:“辛苦了,燕将军。”
燕渠挑眉看她,问道:“长公主顶风冒雪地来一趟,只是来慰劳臣的吗?”
“自然不是,本宫……”赵明臻顿了顿,随即颐指气使地道:“本宫自然是有事找你,你过来。”
取暖的炉子上烫着茶水,燕渠正要给她倒一杯,闻言动作一顿。
她的语气有一股奇怪的庄重,他不解,但还是端着茶走过来了。
“粗茶,长公主若喝不惯,暖暖手也好。”
赵明臻没拒绝,接过了他送上的热茶。
微凉的指稍无可避免地擦过了他的手背,燕渠下意识攥了攥空出来的手心,紧接着,却听到她一字一顿地道:“把衣裳脱了,本宫要检查。”
好匪夷所思的一句话,匪夷所思到燕渠以为自己听错了,讶异地抬眉看她,几乎是反问:“长公主?”
话一出口,方才还有些犹豫的赵明臻反倒理直气壮了起来。
她双手捂在热乎乎的杯壁上,眨巴着眼看他:“快些呀,这里也没有旁人——把衣服脱掉,我要检查,看看你是不是又添了新伤。”
虽然往来信件中,他不曾提起自己受过伤。可她很清楚这人是个锯嘴葫芦,即使受伤,没缺胳膊断腿到上不了前线的程度,也是不会上报的,更不会卖惨。
说到底,赵明臻还是很在意那个他中箭了的梦。
燕渠脸上的神情,随她这一句话变得非常精彩。
“长公主的意思是……”他扬起了锋利的眉梢,眉宇间忽然展露出一点微妙的攻击性:“担心臣受了伤?”
赵明臻哼了一声,以问作答:“你是本宫的人,上上下下若有损伤,难道不是本宫的损失吗?”
她虽嘴硬,到底还是在担心他,燕渠听了却高兴不起来。
本宫的人。
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,她先前,管她那府上的侍卫,也称作是本、宫、的、人。
他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,提着自己的衣襟拧了一把,随即别开脸道:“长公主的人不少,臣的军中也有几位。”
赵明臻听得出他话里酸溜溜的味道,却没有哄他的意思,反倒一口应下。
“燕将军提醒得对,他们在军中立功,也算是给公主府长脸,本宫是该好好赏赐一番,现在就去把人找来。”
说完,她放下捧着的热茶,侧过身,作势要走。
只是还没迈出几步,身后的男人,忽然就从背后抱了过来。
“你……”
赵明臻的眼睫一颤,还来不及反应,他那铁一般的坚硬臂膀,已经在她
肩上收得很紧,叫她挣脱不得了。
她进这帐中还没一会儿,斗篷上的碎雪都未融,身上还裹着寒气,因此能更清楚地感受到,属于燕渠的灼热气息,是如何无孔不入地将她包裹。
他贴在她耳边开口,声音低沉:“可长公主没去找他们,却是来找的我,不是吗?”
作势要走,本是为了拿捏他,结果却反被他拿捏了回来,赵明臻哪里忍得,咬着牙,立马就踩了他一脚。
她穿着一双羊皮靴子,这一下踩得又实又重。
身后的男人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,更不松手,只把她箍得更紧。
赵明臻挣扎道:“你做什么,燕渠!你松开我!”
因为埋在她颈间,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:“别走。长公主,别走。”
闻言,赵明臻拧了两下横在她肩前的胳膊,没好气地道:“你说不走就不走,凭什么?”
身后的男人还是不说话,只低下头,把脸埋在了她颈窝里,蹭了蹭。
不是,一年没见,这人怎么变成这副作派了!
赵明臻被他蹭得毛骨悚然,在他怀里扭了扭,勉为其难道:“你……你松手,我不走还不行吗?”
燕渠附耳问她:“当真?长公主不去找旁人了?”
赵明臻动作一顿,却是不挣扎了。
她垂下眼帘,轻声呵斥道:“你总是在逼问本宫的心思。”
“那你呢,你对本宫又是什么心思?”
拢着她的男人蓦地一颤。
她的手轻轻握在了他的手臂上,却是在试图推开他:“你连一句想我都不肯说,还要我怎么样?”
连她这样不坦率的人,都舍得敷衍地在信里说一句有一点想他,他却吝啬得很。
伏在她颈侧的男人似乎闭上了眼。
她感受到了,他的睫毛轻轻擦过的触感,细微的,濡湿的。
“想……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喑哑极了:“我怎么会不想你。”
“还有呢?”
赵明臻却不肯放过他,继续追问。
第57章 第57章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
偌大的军帐内,一片寂静。
侧耳去听,只能听见心跳,映合着帐外大雪纷飞的声音。
燕渠艰涩道:“臣是什么心思,长公主难道不知晓么?”
赵明臻轻哼了一声,朝另一个方向扭过脸去:“不知道。你不说,本宫就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想让她去猜他的心思他的想法,做梦。
束在她肩头的桎梏松开了。
燕渠退后两步,在她转身看过来之前,缓缓垂下了眼帘。
他何尝不想宣之于口。
然而表露一点心意和好感的后果,就是那一纸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契约。
他虽然不知道,她要他签下那些荒唐的“不许”是因为什么,但是本能地猜得到,是因为他靠得太近,近到……让她有所察觉。
即使后来,因为情香的缘故,她食髓知味,又朝他贴了过来。
可那些时刻的相拥,却并不与感情相关。
燕渠的喉结滑了一滑,声音透着一股难言的喑哑:“长公主明知道,臣是因为什么不敢。”
她怎么就明知道了?
闻言,赵明臻皱起秀丽的眉梢,下意识就要反驳他:“你胡……”
只是话还没说完,她仿佛也想起了那纸留在京城的契约,神色一恍。
她好像,是推开过他。
赵明臻极为难得地有一点心虚,但在气势上,她是半点都不肯输的,只嘟囔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,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,你还计较这个,小心眼。”
燕渠不说话,只抬着乌漆漆的眼瞳,直勾勾地看着她。
赵明臻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。
分明是一副冷峻的面孔,却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,给谁看!
她抿了抿唇,赌气般问道:“你光说想我,可你都没有告诉我,到底有多想我。”
反正今天,不管是什么答案,她总是要一个的。
燕渠垂了垂眼,回答的声音很轻:“很想。”
……真的很想。
今日在驿馆前,看清使臣是她的时候,他几乎欣喜若狂。
他原以为,悠长的时间、和漫长的距离,都足以消弭那些喑哑难言的情愫。
毕竟,他从来也不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。
——当然,这其实未必是一个优点。人活于世,有时候总要有一些值得沉溺的东西,才能过得更值得一点。
可是离开京城后的日子里,她的轮廓却并没有模糊,反倒在他的记忆里,变得越来越明晰。
不论是新婚夜摇曳的大红花烛,还是马背上她高举圣旨,留下的惊鸿一瞥。
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,他认清了自己的感情。
那两个字虽轻,却很郑重。
赵明臻一下子就熄了火。
真奇怪,不善言辞之人认真说点什么,反倒显得格外真诚。
她抿了抿唇,试探性地朝燕渠伸出指尖。
他不知她要做什么,却没有动。
见他没有拒绝,赵明臻轻轻抚上了他的眉骨。
她的指尖微凉,燕渠的眼睫颤了颤,紧接着,便听见她柔声道:“听到了。”
“我听到你说,你很想我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很柔,像是山腰间环绕的云气,勾得人想要穿过它,去看山顶之上的风景。
明明是他自己才说的那两个字,可听她复述一遍,燕渠却又有些微妙的……难为情。
赵明臻本就抬眸打量着他的眉眼,这会儿更是将他细微的表情看得分明,不由轻笑一声,道: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燕将军现在想收回去,可来不及了。”
她嫣然的唇角微翘,看起来很好亲。
燕渠眼神一晃。
他克制着亲上去的冲动,捉了她摸在他眉骨上的手,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。
赵明臻眨了眨眼,没说话,等他说下去。
“不会的。”燕渠闭上眼,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,道:“每一天……我都很想你。”
他其实不怎么会说话,每个字眼都是拙朴的。
可感受到掌心下心跳咚咚,赵明臻的心,却还是跳漏了一拍。
她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,用力把手抽了回来,微红着脸道:“算你识相——不扯这些了,正事还没做呢。”
这人想她都舍不得写在信里,受伤了肯定也都是藏着掖着,肯定也不会好好照顾。
燕渠当然知道她说的正事是什么——装傻都不可能了,因为她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攀扯上了他的衣襟。
他有些迟疑,试图去控制她的手腕:“战场上,磕磕碰碰都是难免,长公主不必如此记挂,臣……”
他何时有过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,分明就是在心虚!
赵明臻瞪他:“你快脱,不然本宫现在就叫军医来。”
说着,她已经把他按进了一旁的圈椅里。
好吧,她已经来军中了,瞒也瞒不住。
燕渠轻叹口气,坐直了,从领口处开始解了起来。
他不怎么怕冷,即使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,出门也不过多披一件氅衣,身上穿得并不厚重。
没一会儿,就解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中衣了。
中衣轻薄,被洗得微微有些泛黄,已经能透出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。
赵明臻皱着眉,连鼻尖也皴起,似乎是等不及了,径直伸手去解他最后两粒袢扣。
燕渠有些难以忍受,她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,直面他的伤疤,眉眼间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自然。
“都是些旧伤。臣的身躯丑陋不堪,别吓着长公主才是。”
赵明臻动作一顿,蹙着眉看他,语气很凶:“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?”
燕渠被她凶得一愣。
她似乎也自觉语气不好,抿了抿嘴,没有说下去。
单薄的中衣很快被她解开,露出了底下健硕的男性躯体,宽肩窄腰、肌肉分明,很有力量感。
他是不怎么容易晒黑的体质,平素规规矩矩掩盖在衣料下的皮肤,在帐中燃得极盛的灯火下,呈现出一种偏浅的麦色。
每一寸都生在赵明臻的审美点上,她却无心欣赏,眼睛只盯着他的腰腹,一眨也不眨。
“你骗我。”她一字一顿地道:“这不是旧伤。”
侧腰往上的位置,有一处显然是刚愈合不久的伤口,皮肉微凸,泛着不均匀的肉粉色。
她记得很清楚,他离开京城时,这里是没有受伤的。
而且……看伤口的形状,当真是中箭了。
已经被她看见了,燕渠此刻反而还算坦然:“只是误中流矢,长公主别担心,没什么威力,已经好全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两个来月前,打扫战场的时候。”
见赵明臻的视线缓缓下移,大有把他裤子也扒了检查一番的意思,燕渠肩膀一震,迅速拉着中衣两边的衣摆,把自己遮上了。
“是当真无碍,长公主。”他自嘲道:“武人性命轻贱,这点小伤,不算……”
她却忽然呵斥道:“闭嘴。”
燕渠系着中衣系带的手一顿。
“丑陋丑陋丑陋、轻贱轻贱轻贱……”
赵明臻像是把自己说生气了,拿了旁边他脱下来的衣服就往他身上砸:“本宫不许你这样说话。”
燕渠游刃有余地接住了,随即挑了挑眉,反问道:“长公主……难道不这样觉得?”
他自知与她云泥之别,也知道她嫌弃他出身低微,不通情趣。
这些事情,他早就在反复挣扎中接受了。
他居然一直这么想她!赵明臻的瞳孔都放大一瞬,几乎想给他两拳,可想到他这一身伤,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下手。
她侧过身去,深吸一口气,道:“不管你信不信,反正本宫从来没有这样想过。”
“你我在紫宸殿外第一次见面,那时我是与皇帝话赶话说到那里了,并不是真的厌恶你。”
“你身上的疤痕,我也没有嫌弃过,这些都是你保家卫国留下的烙印,是你的一部分。”
说到这儿,赵明臻又觉得全是好听话,太便宜他了。
想想他方才那副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态度,她又咬牙切齿地道:“反正,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,除了本宫,谁都不许看不起你,你自己都不行,听见没有?”
她的话跟冷刀子似的,一把一把往他心里戳,可等燕渠做好准备,一句一句地接下了,却发现,那根本不是刀子,而自己的心,更是早就软作了一团春水。
她说……
她不曾厌恶过他。
燕渠幽深的瞳孔微颤,随即站起身,道:“是我误会了,我该给公主赔罪。”
把话说开了,赵明臻的心情倒是渐渐平复,不过她还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,愠道:“你是该赔罪,还有隐瞒伤情的事情呢!本宫过两日有空再找你算账。”
她虽这么说,心里却惦记着使团里的御医——她此番成行,徐太后都担心得不行,给她配了一串随从,衣食住行无不包含,就连御医都配了仨,连黄监正都给她打包上了!
赵明臻一开始是想拒绝的,不过一想燕渠在这边,边关又缺医少药的,还是带上了。
燕渠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,猜不到她在想这个,见她真要走了,终于还是没忍住,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感受到腕上传来的温厚触感,赵明臻下意识垂眸,旋即又扬眉看他,明知故问道:“燕将军这是做什么?”
“外头风雪太大,长公主不若……”
他试探的话还没完,帐外,倏而应景地刮起了一阵狂风。
风声凄厉,像是野鬼哭嚎。
军帐中的烛火,都随着风声颤了颤。
猝不及防的,赵明臻还真有些被吓到了。
怎么比她来时风雪还要大?这么大的风,别把她连人带斗篷一起刮走了吧……
其实在这里休息也不是不行。燕渠虽然是个粗人,没什么讲究,但这大帐内,倒也还算干净整洁。
和谈之事紧切,在路上不方便,所以今日一到驿馆,就去洗沐、更换衣物了,这会儿倒头就睡也行。
她犹豫片刻,还是道:“不行,你这儿地方太小了。”
她刚刚打量的时候就看过了,很窄很窄的一个床榻,绝对不够躺两个人的。
燕渠握在她腕子上的手下移了一点,揉了揉她的手心。
他声音诚恳,目光灼灼:“臣可以和在公主府时一样,打个地铺。”
赵明臻被他这一下揉得手心都有些发麻。她蓦然抽回手,捂着它道:“你……”
风似乎吹得更紧了。
——
帐中的烛火很快被吹灭了。
赵明臻脱了外衣,缓缓躺下。
见燕渠果然规规矩矩地要去他的地铺上,赵明臻咬了咬唇,还是道:“你别睡地上了,太冷了。”
这里到底不是公主府,而是苦寒的北境,即使生了炉火,她脱衣服的时候都觉得很冷。
这儿更没有地龙,铁打的人,也架不住在地上躺一宿吧。
燕渠动作一顿,在黑暗中朝她挑了挑眉:“那臣睡哪儿?”
赵明臻踟蹰片刻:“其实也不是很窄,这榻……你上来,我们挤一挤。”
第58章 第58章“那……臣来服侍公主。……
赵明臻又开始怀念公主府的大床了。
又宽又大,躺七八个她都绰绰有余;木料也是精挑细选的,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安神的木质芬芳;被褥更是香香软软,每天都有婢女为她熏好。
而现在这张床……
尽管燕渠动作放轻了,她还是听见身下,发出了一声可疑的吱呀。
“会塌吗?”
赵明臻小心翼翼地往里靠了靠。
眼见她都要悬空掉下去了,燕渠眼疾手快,把她一把捞了回来。
“塌倒是不会,就是楔得不太结实。”
只是这么一捞,她的脑袋完全就枕在他的胳膊上了。
燕渠还在思忖,要不要把她重新放好,结果赵明臻已经心安理得抓着他的胳膊当枕头,侧过来躺好了。
她甚至还催促他:“快点,该睡了。”
燕渠就着她的姿势侧躺下,道:“臣还以为,长公主会很不习惯。”
即使他是主帅,这军帐中的条件也非常有限,又或者说,整个北境,能比得上她公主府的宅邸,恐怕都难找。
赵明臻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,在黑夜里闪着亮晶晶的光:“你知道我从京城赶过来,花了多久吗?二十一天!”
那确实是非常辛苦了。
燕渠没忍住,抬手轻轻拢了一把她的头发。
怪不得她两腮上的肉都瘦了下去,下巴也变得尖尖的,叫人看着心疼。
也不知是他动作太轻,她没有察觉,还是她察觉了也没抗拒,总之,她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我都要颠散架了,白天赶路辛苦就算了,有时晚上落脚的那驿馆,简直……还不如就地扎营的时候。”
燕渠低声附和:“可以想象。”
也怪不得她连这矮榻都能接受了,想来是有前面更恶劣的环境做对比。
赵明臻靠在他大臂上嘟囔:“要不是有要事在身……”
她虽说着该睡了,但看起来并无睡意,显然是到了新环境的新鲜劲还没过。
燕渠其实和其他人一样有些好奇,于是问道:“此番和谈,陛下怎么会派公主来?”
她自小便养尊处优,出过最远的门,大概也就是游猎去京郊;从前涉及的政治活动,也多是以“太子姐姐”这个身份参与的。
赵明臻没回答,燕渠以为是自己问得唐突,垂眼去看臂弯里的她是什么表情。
结果正好看到她伸出食指,审慎地、往他胸口戳了戳。
燕渠:……
察觉到男人的沉默,似乎还在低头看她,赵明臻动作一顿,却不收敛,反而变本加厉地又戳了两下。
她倒打一耙:“谁叫你离本宫这么近的。”
饱满的胸肌都快贴她脸上了,戳一下怎么了!
她刻意胡搅蛮缠,想来是因为行程的目的,不便告诉他了。
燕渠心下微黯,也没追问,只微微昂起头,用下颌
去贴她的发顶:“可我还想更近一点。”
被她逼出了点真东西之后,这嘴硬的死男人总算是能张嘴了。赵明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,却也顺着他的动作,往他身上又靠近了一点。
她这驸马的臂膀,靠着倒是很叫人安心呢。
明明此刻帐外风雪声声,卧下的这张矮榻也不甚牢靠。
“不只是皇帝的意思。”她贴在他胸口说:“我自己也想走这一趟。”
燕渠本已经闭上了眼,闻言,不由缓缓抬眸道:“长公主主动要来?”
“是呀,但你可别自作多情,我不是为了你来的。”
燕渠本还没有这么想——或者说也不敢这么想,但听她这么一说,反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,促狭地道:“好。臣知道了,长公主绝不是为了臣来的。”
赵明臻撇了撇嘴。
她确实不是为了燕渠而来,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,值得她这样千里奔袭,但是来的路上,想到北境有他在,到底还是踏实不少。
“乌尔霄汗国想要议和,这个使臣的身份就不能太低,否则显得我们大梁没诚意。算来算去,本宫的身份最合适了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眼中有夜色也掩藏不了的神采:“使臣持节,本就代表着一种权力。在离京之前,在我长公主的身份以外,还额外被加封了鸿胪使的官职。”
她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展示权欲与野心,随即又问道:“对了,这次的和谈,身为主帅,你有什么想法没有?出于局势,有没有一定要咬死让他们接受的条件?”
虽然在离京前,该商定的都和皇帝商定了,但具体的情况,还是要根据前线的实际来。
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谈公事吗?
燕渠沉默一瞬,还是答道:“北狄的万俟浚必须交给我们。”
赵明臻思忖片刻,问道:“他很危险吗?还是说这些年在战场结的仇太深,要杀了他告慰北境军民?”
“不只是。”燕渠与她解释:“北狄是我们的叫法,实际上,是由大小多个部落聚成的。”
“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,是他们部落共同信奉的神教。这个万俟浚是他们的神子,也正是因为他的身份,他才对先后逃到乌尔霄汗国的北狄人有号召力。”
来之前,赵明臻也狠狠恶补了北境的局势。她若有所思地道:“明白了。得绝了所谓神教的传承,才能真正防止北狄卷土重来。”
“来之前,皇帝的意思也是,我们大梁接受的,必须是‘乌尔霄’的和谈,而不是‘北狄’的。要乌尔霄承诺……”
还没说完,赵明臻的话音却戛然而止。
因为她突然意识到,有东西正威胁着她。
她的瞳孔蓦地一颤,下意识往后靠:“等等,你做什么!”
一回生二回熟,燕渠熟练地把她捞回了自己胳膊上,随即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说了实话:“长公主这可就冤枉臣了,臣明明什么都没有做。”
“我在说正事!”赵明臻据理力争,只是整个人都在他怀里,据理力争也显得底气不足:“你居然……不知廉耻!”
燕渠默不作声,只把她往怀里塞。
他不觉得有什么好辩解的。
再清正的男人,在看到自己的妻子时,也难免会有些不堪的肖想。
何况此时温香软玉在怀,她完完全全蜷在他的臂弯里,还把一双冰冷的脚,肆无忌惮踩在了他的腿肚子上。
赶在自己被他的胸口闷死之前,赵明臻双手捂住脸,挣扎道:“不行,你都没有……”
掌心下,脸已经红得要爆炸了。
她自己最清楚,她其实也……
分开了这么久,她自然也是想的。所以在离京之前,她悄悄带上了新婚前准备了但是没有用上的鳔绡。
但是今夜来找他,她绝对不是为了……这一趟过来,就没带那玩意儿!
而燕渠不知道今天迎的使臣是她,也不可能提前吃好药预备上。
她的“不行”,抗拒的显然不是他本身。于是燕渠心安理得地摘开了她掩面的手,低下头去吻她。
早就想亲她了。
从她踏进这座军帐起,他就很想把她押在怀里,亲得乱七八糟。
现在,他确实也这么做了。
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,被他吻得轻喘连连,即使他松开,也要微微启唇才能呼吸,而原本生硬地抵在他心口的手,更是早没了力气。
赵明臻心跳很快,可是眼前的男人显然却并未餍足,察觉到他又要展开一轮新的攻势,她用最后的理智,努力推开了他一点。
“不可……你再这样唐突,本宫、本宫真要生气了。”
说到后面,她几乎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。
如果他真的敢不顾她的意愿,今晚过后,她绝对要把他的皮剥了!
他似乎真的被她斥退了些,随即松开了扣在她腰间的桎梏。
只是还不等她舒一口气,已经支起身的燕渠,忽而又朝她俯身过来。
他温柔地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,去吻她的唇角,而后轻声道:“那……臣来服侍公主。”
第59章 第59章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……
帐外,呼啸的风雪声依旧。
燕渠压低了嗓子说话时,声音很蛊。
等赵明臻糊里糊涂地明白,他在说什么之后,事情俨然不受她的控制了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可以这样……”
帐中没有点灯,但是毡帘并不严丝合缝,会有雪光溜进来。
赵明臻别扭到根本不敢看他,可是被子早不知道蹭到哪去了,她只好拧着自己,像鸵鸟一样,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。
这是军帐,并不是温暖的公主府,未得衣料掩蔽的雪肤很快就感受到细微的凉意。她想蹬他,反倒被他架得死死的,动弹不得。
燕渠俯视着她,单手抓着她一双腕子,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蕴满了攻击性:“别动,长公主。”
“你还管起本宫来了!”他的眼神好像要吃人,赵明臻不自在极了,勉强虚张声势了一句,声音便软了下来:“你别……”
话没说完,他又俯身亲了过来。
拒绝的话被堵了回去,炙热的吻让她忽视了奇异的饱胀感。这一次他放过她放过得很快,轻松得逞之后,抬手送到她眼前,附耳与她道:“你瞧。”
他的语调里,夹杂着一丝上不了台面的雀跃——
这片雨泽至少说明,他与她之间,不是他一厢情愿,不是吗?
她眼尾都烧红了,破罐子破摔地闭上了眼:“你要么就快点,别磨磨唧唧的。”
“好。”燕渠轻笑一声,贴了贴她发烫的面颊,“殿下金口玉言,臣自然遵旨。”
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!
她悲愤极了,想咬他一口——最好是见血的那种,而他像是察觉到了危险,忽然松了她的手腕,连肩膀也沉了下去。
她看不见他的脸了。
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某种更逾矩的可能,赵明臻的瞳孔剧烈地闪动了起来,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绷紧了。
她本能地想要抗拒,脊背间却因为这种可能,诚实地攀升起一股难以自抑的酥意——
明明在外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大将军,此时此刻,却愿意,如此温驯地在她身前俯首。
“燕……”
看不见他,她心里没底,启唇想要唤他。
帐外又是一阵寒风惊过,燕渠自她战栗的胫前缓缓抬眸,如有实质的视线,顺着不见天日的皙白一路往上。
“是骑马伤着了?”
他哑声问她,有些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那些快要擦破皮的地方。
赵明臻偷眼望他。
见他目光越发幽深,也越来越不像是爱怜,她心生惧意,不自觉抓紧了被单,乖巧地回答他:“坐车太慢了,赶不及。连骑了好多天的马,腿上都擦破了,疼……”
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和他撒娇,她抿住唇收了声。
太坏了,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关心这些?总感觉,他是在刻意混淆这些接触,与感情的界限……
可是在马背上颠簸久了,经不起磋磨的、細嫩的皮肤磨得破皮泛肿,腿側是真的很痛。
复杂的情绪难以厘清,身体的感受却不会骗人。赵明臻晕晕沉沉地想,别的暂且不论,但她好像、好像真的很需要,有人来给她上药。
就像现在
这样。
粗粝的触感从痛处传来,一路碾转到谷实。温热、湿濡,却又有一点清凉,像是薄荷味的药膏,用掌心的温度化开了之后,轻轻匀在了上面。
她的所有感受,似乎都是可以被眼前这个男人包容的,不论她有多么任性骄纵。
他这般卖力,她是不是也该给他一点甜头?
她仰着秀颀的颈项,迷迷糊糊地想着,攥在被单上的手松了,朝他的发顶伸了过去。
她轻轻捋着他的头发,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,仿佛一种奖励。
意识渐渐混沌,恍然间她已经分不清楚,她是想他、想要他、还是想要去喜欢他。
……
赵明臻睁眼时,天光只乍亮了一点。
她睡得很好,张嘴就是一个饱足的哈欠,一收下巴,见某人的胳膊还是垫在她脑袋下面,安安稳稳地又合上了眼眸。
燕渠从背后拥着她,颌骨贴在她的后脑勺上,她的小动作,自然是都能察觉的。
“醒了?”
他凑得更近了些,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。
“没有。”赵明臻闭着眼睛乱答,紧接着却“嘶”了一声,掙扎着支起身:“头发!你压到我头发了!”
她的头发生得很好,乌黑浓密,却不显厚重,披散下来的时候,和山水画里的泼墨一般。
燕渠见过几回她在睡前倒腾她这宝贝头发,听到这声惊呼,很有眼力见地退开了些。
赵明臻拢顺了自己的头发,才舍得回头看燕渠一样。
只是一想到昨晚的荒唐,她又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,不去看他高挺的鼻梁,还有那锋利的薄唇。
“你倒是神清气爽呢,燕将军。”
她不无愤愤地想,舒坦的明明是她,他都没有……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!
燕渠起得很利落,还把衣桁上她的衣服拿了过来,闻言挑眉道:“昨晚,长公主不是这样答应我的。”
他怎么好意思提昨晚的?
吊着她哄着她……让她答应他的要求!
赵明臻捂住耳朵:“好了好了,叫你燕渠就是了,不知道以为你的名字多好听呢,巴巴地求我来叫。”
燕渠的动作很快,两句话的功夫上衣就穿好了:“好听有什么用?长公主叠声叫臣的名字时畅快,不就够了?”
脸颊又开始烧烫了,这会儿可不比晚上有夜色遮掩,赵明臻万不肯继续丢脸,于是努力转移话题,辩驳道:“我就叫‘燕将军’怎么了,你还一直喊‘长公主’呢。”
……等等,好像掉到他的圈套里了。
赵明臻一惊。
果然,这个战场上用兵如神的男人勾唇笑了一下,图穷匕见:“臣听说,长公主有一个小名。”
似乎是臻臻什么的……
赵明臻讶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婚前太后单独召见,听她顺嘴说了一句。”
赵明臻垂眸摸着自己的发尾,不肯答应:“小名都是长辈喊的,你喊了怎么算?不行。”
燕渠往榻前走了过来,试探地道:“那……”
赵明臻现在有点不想看到他的脸——一想到他用这张冰山般冷峻的面孔干了什么,她现在都想要尖叫。
她坐在榻边扭了扭腰,道:“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喊的,本宫从来也没不许你喊。”
这是同意了?
燕渠轻抬唇角,声音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:“明、臻。”
见他跃跃欲试,似乎还想再喊,赵明臻别扭道:“听到了听到了,你念经呢。”
之前她偶尔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他,并不觉得有什么。
可这会儿,她却蓦然发觉,唤彼此的名字——特别是她女儿家的名字,似乎是一件比床笫间的琴趣还要更亲密的事情。
她抿了抿唇,不自在地嘱咐道:“只许你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叫,听见没?”
能偶尔喊两声,燕渠已经很满足了,闻言只低笑道:“我自然记得。无论人前人后,长公主依旧是臣的长公主。”
——
白日里,还有不少正事要干。
赵明臻身份高贵,乌尔霄这边派来求和的使臣只是一个中层将领,不够格见她——当然,这座汗国的头领也不可能冒着风险进入到大梁的掌控内。
在得知大梁长公主作为天子特使来到的消息后,两方就开始互派使节,商议要在中间地带扎营搭台,以待见面。
乌尔霄那边自然是急切的,他们被扣在了这里,只被燕渠这边放走了不到十之三四的兵员,粮道被堵截后,完全靠的是之前省下的粮草,都开始宰杀战马了。
大梁这边好些,但是也好不了太多,虽然暂时停战,但是这么多异族甲士屯兵在此,晚上做梦都得留一个眼睛出来,同样要花费人手与精力。
相对来说不同的,其实是士卒心气上的区别。
一边是千里奔袭来吃瘪,拉锯一年也没讨到好,一边是保家卫国收复失土,虽然打得艰难,可总算是稳住了胜果。
在乌尔霄的大力促成下,再加上大梁这边也不想拖到过年,两方会洽和谈的时间,很快就定在了三日后。
这几日,赵明臻忙得团团转,尽管此行带了很多属臣,也有礼部的官员随行,有的是人给她做杂活出主意,但是真到拍板定责的时候,还是得她来权衡。
燕渠同样没得好歇。局势如此剑拔弩张,和谈只是乌尔霄不得已做下的抉择,始终要提防他们反咬一口。
尽管搭台的地方更靠近大梁的掌控范围,还是要加紧布防,以防万一。何况,还事关赵明臻的安危。
他唯一能松口气的时候,就是这几日晚间。
赵明臻把使团里的御医派了过来,盯着他好好治伤调养。
燕渠对自己的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在意。或者说,武人见惯了生死,在这方面总是要麻木些。
皮肉长好了就是万幸,至于会不会隐痛,日后又会不会牵扯到哪里,他是没有兴趣去管的。
但是那晚赵明臻扒了他检查时,露出的生气实在是叫他不敢不依从——总感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,她真能给他一拳。
不过,他也不是阳奉阴违的人,何况她如此关切,就都依她安排的去做了。
虽然他其实还是骗了她。
战场上穿着甲,若只是流矢可击碎不了。是有北狄的刺客,藏在尸体堆里,趁打扫战场时,朝他发弩。
他结下的这些血海深仇,除非他死,否则只要还有一个北狄人活着,就都是到不了头的。
一眨眼,就到了约定的和谈之期前的最后一个夜晚。
赵明臻召集所有人,最后确认了一遍有关的事宜。
燕渠是此战的主帅,自然也在场。她却和之前一样,一眼也没多瞧他。
倒不是她有心疏远,只是燕渠在外表现得越威严冷肃,她越是会想到三天前的那晚,他贴附在她耳边,那些不正经的踽踽私语。
其实燕渠此刻心情也差不多。
赵明臻在人前越是高高在上,展露出长公主的气度,他便越忍不住想起,高山上经久不化的皑雪,是怎么融在了他掌心。
连私下里交谈的时间都没有,这样的场合显然不适合想入非非,所以两人很默契地,回避了彼此的目光。
只是两人这副对彼此避若蛇蝎般的态度,落在有心人眼里,显然就是,长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了。
临阵前的商议结束后,赵明臻正要离开,身后,却忽然有人叫住了她。
“长公主——”
赵明臻顿足,回头看到一张这几日还算脸熟的面孔,不无讶异地道:“聂公子可有要事?”
意思很明显,那就是若无要事,他就可以闭嘴了。
聂听渊朝她拱了拱手,恭谨地垂眸道:“
明日就要和谈,本不该来扰长公主,只是……”
赵明臻素来是急性子,见他卖关子,连敷衍的兴趣都没有,转身就走。
聂听渊神色一僵,继而快步赶到她身侧,道:“长公主请留步,实在是事关燕将军和明日的和谈,我今日,才贸然……”
赵明臻眉心一跳,终于是抬眼,正视向他:“明日的和谈,与北境军民自然都有关,你单拎燕将军一人来找本宫,是什么意思?”
聂听渊温雅地笑笑,做出了“请”的手势:“事涉机要,长公主若想听……不若,随我移步片刻。”
第60章 第60章好好看看你
赵明臻虽未挪步,可也没有径直离开,聂听渊保持着笑容,继续加码道:“陛下为长公主与燕将军赐婚,也有一年多了,只是不知,长公主对他的了解有多少呢?”
赵明臻的眼神终于落在了他身上,却是道:“相比燕将军,本宫对聂公子,更不熟悉。”
她对此人的了解,除却当年的旧事,便只有去年宫宴后那场尴尬的相遇了。
也不知是不是这第一回见面的场合与时机不对,在那之后,她再见到此人,心下再泛不不起一丝对当年那个英雄的微妙涟漪。
聂听渊则道:“我如何不论,燕将军可是长公主的枕边人。枕边人不知底细,长公主不觉得……有些可怕了吗?”
赵明臻眉梢微挑。
这人像是打定了主意,非叫走她不可……
和谈当前……他的目的是什么?
她清楚的是,对于这场和谈,聂家表现出的态度始终都很模糊暧昧。
一方面,聂家的部曲确实也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消耗良多;另一方面,聂修远野心勃勃,想要割据一方、彻底摆脱朝廷控制的心思始终未变,天下太平,不会是他所期望的。
“聂公子与本宫有正事相商,何必躲躲藏藏。”有先前的教训,赵明臻自然不会随他单独离开,扬手与跟在她身后的越乔道:“把营帐附近的人都请出去,我们就在这儿聊。”
说话的功夫,赵明臻已经自顾自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,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,还如法炮制地朝聂听渊示意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她神情矜傲,道:“明日便要和谈,本宫只有半炷香的时间。聂公子,请吧。”
想牵着她的鼻子走,那是不可能的。
听与不听,主动权在她的手里。
局面没有朝聂听渊想要的方向发展,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。
这位长公主,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好拿捏。
见状,他很快收敛神色,没再卖关子,直截了当道:“燕将军的身世有异,故而今日来向长公主禀报。”
赵明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:“燕将军的家人,不是同你的亲弟弟一样,如今都在京城吗?”
难道是要说燕渠并非燕家亲生这件事情?
但本就是泥里刨食的出身,说句难听的,再低还能低到哪里去?又不是什么高贵血脉,是不是捡来的,一点也不紧要。
聂听渊打量着赵明臻的表情,见她眼神中有意外,心中便有了盘算:“看来燕将军……是没与长公主交底了。”
他注视着赵明臻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道:“他并非大梁人士,身上流淌着的,是异族的血脉。”
此话一出,营帐中忽然就静了下来。
赵明臻的脸上,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:“你在说什么浑话?”
她原以为,这姓聂的暗戳戳地来找她,是想说些挑拨离间的话。
她心里也清楚,将军的大义之外,燕渠自然有他残忍的一面,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而已;
至于做驸马的私德,他既然剖白过,而她也选择了相信,就不会再去怀疑。
但是……
不论如何。
赵明臻很快平复下心情,冷冷道:“燕将军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,才率北境军民吃下这一仗,立下了汗马功劳。这些污蔑诋毁的话,本宫不想再从任何地方听见。”
“若不是敬聂公子你也是英雄,否则,单凭你在和谈的关口,这样挑唆是非,本宫直接就可以治你的罪了。”
她没有追问,就定了性,倒是比聂听渊预想得更果决。
“长公主息怒。”惊雷已经抛下,他反倒显得不紧不慢了起来:“若非事关北境大局,我也不敢冒犯。只是……您想一想,如若这个消息传扬出去,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?”
赵明臻皱着眉:“说了这么多,你的证据呢?”
正因为知道这个事情若是真的,会掀起多大的风波,所以她才想都没想,就要扼住聂听渊的这个说法。
聂听渊继续道:“燕将军并非那户人家的亲子,此事虽知者寥寥,但也不算太机密。”
“只是听闻燕将军将尚公主之后,我想着这些年,蒙长公主恩赏颇多,便着人查了查当年的事情。”
赵明臻瞥了一眼旁边快烧了半炷的香,不耐烦地道:“直说你的证据。”
她是记恩的人,也可以说是,不愿亏欠别人。
那年得以免于和亲之后,她没有忘记这份恩情,四时节礼,都会有一份从公主府送来北境。
但她现在并不相信,眼前这人会因为这种原因去调查燕渠,无非是托词。
聂听渊继续道:“他被燕家收养的确切时间,已不可考。北境失去孩子的父母、又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,都太多了,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。”
“可今年,与乌尔霄汗国的仗打了起来,倒叫我听说了一件他们那边的故事。”
“据说,在二十多年前,他们那时的汗王,有一个王妃是中原女子。她思念故土,思念到发了失心疯,把自己襁褓中刚生下的孩子,逐水放了出去,希望他能替自己看到故园的风景。”
赵明臻略抬了抬眉,道:“本宫觉得,这个故事,更适合聂公子拿上惊堂木,去茶楼里说一说。”
仿佛志在必得一般,聂听渊不以为忤,只继续道:“故事自然是有美化的。这汗国的大王,自然不能说自己强掳女子,最后还没有征服她,反倒叫她跑掉了。”
赵明臻冷笑一声道:“你的证据,不会只是这个故事的时间,能对上吧?”
聂听渊低眉笑笑,道:“我原也只当笑话,只是后来……又看见了几张乌尔霄王族的画像。”
“至于其他证据……和谈在即,长公主不若先放宽心。毕竟那乌尔霄的王子,明日就会到场,长公主见了,若心有计较,再来找我确认也不迟。”
听他这信誓旦旦的口气,赵明臻的眉心蹙得更深了,道:“这就是你今天来找本宫的原因?”
她原想继续反驳——
就算真的长得相像又如何,谁又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,单凭这一点根本不能说明什么。
但是……
他似乎手里还有其他的东西,与燕渠的身世有关。在套出来之前,也许虚与委蛇才是上解。
她把其他驳斥的话吞了回去。
聂听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,他拱了拱手,道:“是。燕将军身份紧要,还请长公主仔细考量,以大局为重。”
赵明臻深吸了一口气。
平心而论,如果、如果燕渠的身世,真如此人所说……那绝对不是一件好事。
最后,她只绷着脸道:“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,用不着你提醒,自然会以大局为重。”
“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……如果叫本宫在其他地方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,也别怪本宫不讲情面。”
——
北境的夜色,比京城的要浓重许多。
明日便要与乌尔霄进行和谈,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,赵明臻心里,难免还是有些忐忑。
而聂听渊说的那些话,更是叫她心乱如麻。
她没有信,也没有完全不信。
今晚没有下雪,是一个晴夜。她睡不着,便想去下榻的驿馆院中散一散——
驿馆的人原不知使臣是长公主,在知道是她以后,把布置的规格还往上再提了提,恨不得把院子里的地都擦得一尘不染。
只是她刚要抬步,却发现窗纸的角落上,有一道人影闪现。
她神色一凛,下意识抄起了袖中的短刀,喝道:“谁在外面!”
窗外的人影顿住:“……是我,殿下。”
是燕渠的声音。
赵明臻松了口气,紧接着,她皱着眉打开了窗户。
“大半夜的,你不睡觉,来
我这里做什么?”
浓墨般的夜色中,燕渠与她对视一眼,旋即又别开了目光,道:“方才去军营,再检查了一遍明日的布置,回来时……刚好顺路。”
赵明臻唇角轻抬,道:“好,顺路。那你怎么顺路到我墙根底下了?”
燕渠沉默片刻,还是诚实道:“有点担心。”
赵明臻倚在窗台上,把玩着短刀的刀柄,闲闲道:“我又不是草包,再说了,乌尔霄要是有胆子动手,也不会磨这么久了。”
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但是……
燕渠看见了窗台上的那把短刀,挑了挑眉道:“长公主把它带来了?”
不细看已经有点瞧不出来了,这是当时他赠她的那把。
她把原本随意缠绕的牛皮换掉了,改配了一把正经刀鞘,刀柄上还镶着宝石。
赵明臻没抬头看他,随口道:“路途遥远,带着防身总是要心安一点。”
她垂着眼帘,神色看起来有些恹恹的,燕渠以为她是困了,便道:“天不早了,早些睡吧,我先……”
见他似乎要走,赵明臻犹豫了一下,还是叫住了他:“等等。”
燕渠本也还没抬步:“怎么了,长公主?”
赵明臻抿抿唇,朝他招招手,道:“你过来,我……我要好好看看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