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 第61章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……

    燕渠怔了怔。

    她的话,无疑是温存缱绻的,可她的语气里,却品不出半点这样的意味。

    他迟疑片刻,还是迎着她的目光,朝她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赵明臻命令:“再过来些。”

    直到燕渠已经站在了窗扇边,她才终于满意,目光定在了他脸上。

    今夜的月光很亮,亮到她连他的眉毛有几根都能数清楚,可她犹嫌不够,微微踮起脚,抬手,用指腹从他的眉弓起,一点点摩挲而过。

    离得好近,只隔了窗台的这一堵矮墙,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。

    燕渠不自在极了,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颈,他想说点什么缓解眼前的尴尬,可是对上赵明臻抬眸看他的眼神,却又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她的眼神里没有玩笑,只有认真,像是想在他的脸上,找寻到什么一般。

    想找到什么呢?

    赵明臻也有一瞬恍惚。

    通明的月光下,他的瞳仁被照得澄透极了,像是琥珀,封冻着她的倒影。

    他的眉骨生得很高,眼窝深邃、鼻梁英挺,面无表情的时候,锋利的薄唇没有一丝弧度,显得极为凌厉,让人不敢靠近。

    是杯弓蛇影吗?她越端详越觉得……

    即使是在北境苦寒之地,他的骨相,也比这儿的绝大多数人,生得还要更高耸峻拔。

    察觉到贴在他侧脸上这只手的犹疑,燕渠眉梢微挑,抬手轻捏了捏她的腕骨,问道:“我的脸上,有金子吗?”

    赵明臻抿住唇,把手抽了回来,道:“没什么,你别多想。”

    好明显的不打自招。

    他明明什么都还没问。

    燕渠保持着挑眉的姿势看她,本有心调侃,但见她的情绪不太对,转而只道:“长公主,可有话要对臣说?”

    赵明臻动作一顿。

    她垂下了纤密的羽睫,任凭它在自己的眼底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:“明日的和谈,很多事情,要拜托你了。”

    燕渠直觉不对,但还是顺着她的话,公事公办地禀报道:“按照事前的约定,我们与乌尔霄都会退开五十里开外,各带六百人前往营地谈判。”

    “乌尔霄人狡诈,据斥候来报,他们的动向不像是只打算派六百人去,所以明面上随长公主出行的会有八百人,剩下还有一些人,会以民夫的装扮,缀在不远处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心下暗忖着这个数目——再加上她自己公主府的侍卫家丁,她本人的安全,应该是没什么问题。

    “你从军中,再加派几个身手好的。”她吩咐道:“明日起,寸步不离地护卫在两位通事身边。我们与乌尔霄语言不通,通事之责至关重要。”

    这回负责翻译的两位通事,说起来都与她是熟人,一个蔡赟,是当年教导过她们这些公主读书的女官;还有一个韦钧浩,也是去年经公主府举荐,被赵景昂任用的。

    蔡赟通晓乌尔霄国的语言并不奇怪,她本就博学多知,家学渊源更是深厚,否则也不会被选入宫中当这个女官;

    真正令人意外的是那个韦钧浩,不过而立之年,平民出身能通晓经书已是难得,竟还对其他语言有所涉猎。

    燕渠垂眸应下,旋即又道:“长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“没了,不过……”赵明臻转过头不看他,问道:“认识以来,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欺瞒过本宫?”

    她突然的问题,让燕渠有一瞬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欺瞒的定义是什么?

    趁着她睡着偷偷牵她的手,还把刺客的暗箭委婉成描述流矢,这些算不算?

    他沉思片刻,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答案:“没有。公主问起之事,臣没有隐瞒的。”

    闻言,赵明臻意义不明地轻哼了一声,道:“反正,你是本宫的驸马,不管你有什么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事情,都不许瞒着我,知道吗?”

    现在看起来有事相瞒的,显然不是他吧?

    燕渠瞥她一眼,但见她耷了半天的嘴角,终于是因为他的允诺而上扬了一些,呛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。

    ……算了。

    她开心就好。

    莫名的,燕渠也勾了勾唇角,旋即看了一眼天边的月色,道:“时辰太晚了,长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,还是早些睡下吧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其实困得要死。从京城一路辗转至此,到现在也就在中军帐那晚睡了个整觉。

    但此时她就像一张快要绷到极限的鼓面,只有真的把事情解决了、固定的铆钉都卸下,才能真的好歇。

    她掩唇打个呵欠,垂眸道:“晓得了,你也去休息,别从驿馆出去,扭头又往军营去了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燕渠走后,赵明臻心下愈发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她闭眼卧在驿馆的床上,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乱窜,一点儿也睡不着。

    她几乎要怀疑聂听渊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,只是为了让她分心,无法专心应对明天的和谈了。

    黝黑的床帐中,她再度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她虽然嘴上没有承认,但心里其实已经接受,燕渠作为她的驸马了。

    她的驸马是不是乌尔霄人,她不在乎。

    说实话,就是有人告诉她,他其实是路边的野狗修成了人形……她也不在乎。

    但燕渠不只是她的驸马。

    她几乎不敢想,如果“辅国大将军燕渠有乌尔霄人血统”这件事不是莫须有的猜测,会引发怎样的动荡。

    如果燕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他会有怎样的选择?他的将才有目共睹,如果乌尔霄人知道了,他们会放过,还是会选择拉拢?

    更可怕的是,赵明臻想,她居然因为一桩还没有确定的事情,开始这样揣度起他了——若不是她心有疑虑,方才就该直接把聂听渊的话告诉他才是。

    北境的其他军民,又将怎么看待,他们的主帅,拥有另一半异族的血统;还有远在京城、本就多疑多思的皇帝……

    即使燕渠确实没有不忠诚的心思,猜疑的浪潮,也足以把他推到那覆水难收的地步。

    赵明臻闭上双眼,指尖深深地攥入自己的掌心,几乎要掐出血来。

    不能再想下去了。

    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。

    眼下最重要的,是明日的和谈。

    和谈之后,另一片广袤的领土,也将在她的面前缓缓展开。

    这样重要的使命,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姐姐,皇帝也不敢轻信。

    紫宸殿前,惶惶的灯火下,赵景昂看着和他来自同一个母亲的这双眼睛,一字一顿地道:“阿姐,你知道朕的顾虑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举起并拢的三指,指着紫宸殿巍峨宏伟的穹顶,道:“我以定国长公主的名号对天起誓,此生,绝不会有危害大梁的行径,若违此誓,就叫我赵明臻——天打五雷轰——”

    赵景昂没想逼她发誓,这一下,被她斩钉截铁的话镇住了,缓了一会儿,才悻悻道:“朕不是担心这个……本来只想问,我和燕将军一起掉水里,你会先救谁。”

    他的话说得像玩笑,赵明臻却还是认真地道:“先救你,就像当年一样。”

    见赵景昂听到“当年”二字,神色果然一晃,赵明臻垂下眼帘,几不可察地轻哂一声。

    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件事情,她是做过的,所以他的表情才会有所触动。

    她也是故意提起,随口答应。

    只是现在,时移境异,她已经不打算在谁与谁之间做选择。

    如果真的有那样危险的处境,她只会先去想,该怎么保护自己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翌日,晨。

    天刚蒙蒙亮,赵明臻已是妆容严整。

    她回眸一瞥,见跟在她身后的越乔一脸警惕,手就摁在出鞘了一寸的剑柄上,不由失笑。

    赵明臻拍了拍越乔的肩膀,道:“放松些,不必如此紧张。”

    越乔低声答道:“抱歉,殿下。但这两日我与兄长见了一面,他和我说起了这一年来战事的不易、和乌尔霄人的残忍,我难免……”

    难免多提起一些小心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来了北境,赵明臻自然会放越乔去和越铮兄妹团聚。

    不过越铮还有其他几个公主府出来的人,说这段时间要到她身边来护卫,她倒是都拒绝了。

    人既然已经在军中,那就要遵守军纪、服从安排。

    她这么说了,赵明臻也没强要她松下来,只道:“你兄长也不容易,之前在京中便听说了,他作战勇猛,是能进第一列的功劳。等这次事毕,本宫会上书,替你们林家恳请平反的。”

    越乔抿了抿嘴,声音更低了:“劳长公主挂心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你兄长自己争气。”

    驿馆附近的围场,今日的队伍已经都整饬好了,只待赵明臻一声令下。

    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上马,随即拽稳了缰绳,回头往队伍里一扫,今日描得格外英气的眉毛就皱了起来。

    这样严谨的场合,先后次序都是有讲究的。

    先君后臣,先贵后轻。使团一群人后,便是北境这边的重臣,她能理解聂修远身为桓阳府的都督资历深厚,但还是不爽燕渠要在他后面。

    她稍加思忖,随即叫了礼官来。

    礼官很快依照吩咐,低着头往后走,随即在聂修远和燕渠跟前停步:“聂都督,燕将军。”

    聂修远拧眉道:“长公主怎生还不出发,别是这个时候犹豫了。”

    他看整个赵家皇室本就都不顺眼,此番和谈大事,皇帝派的居然还是他这名声甚是微妙的姐姐……说实话,他并不是很瞧得起赵明臻。

    礼官擦了把汗,道:“不是,长公主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朝燕渠拱了拱手,道:“长公主说,燕将军是她的驸马,理所应当与她并肩而行,护卫在她身侧。她请燕将军到前头去,也请聂都督……不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闻言,燕渠哑然一瞬。

    聂修远倒是神色莫辨地笑了一声,随即道:“长公主金口玉言,倒是聂某不知所谓了。”

    他又是呵呵两声,随即调开马头,给燕渠让路示意道:“请吧,燕将军。”

    燕渠瞥了一眼最前头赵明臻的背影,心下有一点微妙的想笑。

    她是在……给他撑腰?

    想来也是,一向趾高气扬的长公主,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驸马屈居人后。

    等到燕渠驱马走到了她的白虹旁边,和谈一行——并八百兵士,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。

    见燕渠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赵明臻别开头,道:“你别想太多,本宫只是觉得,这里数你身手最好,该你来保护本宫。”

    燕渠微微一笑,道:“臣荣幸之至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约定的和谈地点,就在五十里外。

    眼见没几里路就要到了,有风吹过,燕渠的耳尖微微一动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他忽然道:“对面的人数不对。”

    挑选的扎营地点,自然是地势开阔,两方都无法设伏的地方。是以,他们已经能看见,在营地的附近,乌尔霄汗国的人似是已经到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神色一凛,抬手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对?”她问:“比我们的八百人还多?”

    燕渠朝着远处眯了眯眼,露出了一点危险的神情。

    他翻身下马,贴地一听,随即起身道:“已经抵达营地的不止八百,后头,还有重甲骑士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第62章 第62章(增修)撑腰

    赵明臻眉梢微蹙,问道:“能确定吗?”

    燕渠扬了扬眉: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当机立断,传令道:“所有人,原地停下,等候本宫下一步命令。”

    停顿的消息一路传到队伍的最后,细碎的议论声也随之而起。

    礼部随行的官员是侍郎常晋鹏,他朝赵明臻拱了拱手,随即瞥了一眼燕渠,道:“燕将军,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,乌尔霄的军队,如今应是由燕将军的人在封锁。”

    言外之意很明显,那就是乌尔霄哪冒出来多这么多人。

    燕渠淡淡看他一眼,道:“常大人有所不知,这是战场,不是圈鸡的后院。”

    乌尔霄如今是已经被包围了,无法大股大股地出入,但他们几万人马盘踞在外,若大梁有把他们箍成一张铁桶的兵力,早就把他们尽数剿灭了。

    常晋鹏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
    不过不待他继续说什么,赵明臻便若有所思地道:“本宫没记错的话,之前乌尔霄的重甲骑兵,不是已经被打得差不多了吗?如今还能成建制的出现在这里?”

    这一年来,前线的军情,皇帝没有避讳过她,后面她和燕渠的信里没什么话好聊,也时常谈及这些。

    这是她自己翻阅兵书时绝对学不到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虽疑惑地注视着他,眼神中却没有质疑的意思,燕渠感受得到这份信任,道:“原本的打没了,那就只能是后方再有了增援。”

    仿佛抓到了谁的小辫子一般,一旁有依附于聂家的将领吵嚷道:“粮道不是燕将军率兵堵截的吗?现在这些增兵又是哪里来的?莫不是燕将军敷衍塞责,竟被敌人绕到了身后都不知晓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淡淡睨他一眼,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,还是道:“哦?那这位将军,不若回去就换你领兵,去那雪山下看守可好?”

    这人下意识就答道:“这苦差事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他自己先察觉到不对,忙道:“一人事一人毕,自然该是燕将军当起此事,末将不敢僭越。”

    燕渠隐晦地看了赵明臻一眼。

    这种被她张着翅膀圈起来的感觉……很奇妙。

    难怪她公主府那些亲卫,对她个个都死心塌地。

    赵明臻轻嗤一声,到底是看在眼下场合的份上,没有发作。

    打量她好糊弄呢?不论是围困驻军还是封那雪山上的粮道,没一件是好差事。

    光她来的这三四天,派去找燕渠的御医都扑了两回空——他忙于在几地间勘察敦促,马都是换着骑的,不到夤夜都找不到他的人影。

    不做就不会错,可没道理做得多还成错了。

    “好了,具体的事宜容后再议,今日要紧的是和谈。”赵明臻一锤定音,道:“但乌尔霄摆明了有以兵力相挟的意思,我们不能这样过去。”

    她没有半刻迟疑,立即开始了布置。

    “傅阳涛。”她叫了公主府的亲卫出来,吩咐道:“你点两个身手最好、嗓门最大的。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视线落在蔡赟和韦钧浩两个通事之间,最后还是点了韦钧浩,道:“韦大人,你年轻力壮,跑得应该更快些。”

    蔡赟毕竟是她的老师,年纪不算小,又经了这一路颠簸,本就有些精力不济。

    韦钧浩是一个三十多的俊朗男人——能经长公主府引荐的,没有半个是丑的,难得的是他并不是一个文弱书生,能看得出来他健硕的身形。

    听长公主点他名,韦钧浩诚惶诚恐地出列了,刚应下,听清她后面那句“跑得快”,又发出了变了调的一声:“长公主?”

    赵明臻同自己点出来的这两人道:“你们去到阵前,把乌尔霄人给本宫喊出来,问一问他们这样列兵在前,到底是什么意思,若是想打,不必如此,大梁也奉陪。”

    “傅阳涛,你给本宫把韦通事保护好了,见势不对,就是提着他飞也给我飞回来。”

    长公主极少用这样重的语气布置任务,傅阳涛神色凛然,抱拳应下。

    韦钧浩则稍加思忖,又问道:“长公主,今日的和谈还要继续吗?如果要继续,要怎样继续?”

    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。赵明臻扬眉道:“约好在哪,就在哪。你只和那乌尔霄国的小王子说,本宫敢单刀赴会,就是不知他……有没有这个胆子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韦钧浩等上马出发之后,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背影上。

    对面的乌尔霄显然也有所察觉了——在发觉大梁只派了几个人过来之后。

    赵明臻捏着拳头,也看着前方。

    倒是她骑着的白虹,先她一步发现燕渠的马靠了过来,发出了一声轻咴。

    “单刀赴会……”他低声问道:“长公主是放狠话,要他们退兵,还是真的这么打算?”

    赵明臻仍旧平视前方,没有看他:“今天这个场面,若是畏惧他们多出的兵力不敢拔足,气势上就输了;可也不能莽撞上前,这么多重臣呢……最好的解决办法,就是本宫与对面都不带人,这样就公平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儿,她还有心开句玩笑,仿佛不觉得有多危险:“也不成,通事还是得带着,不然异族叽哩哇啦地讲什么,我也听不懂。”

    燕渠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,神色冷峻:“也要有人护卫,我随你去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挑挑眉,道:“怕是不行。以你在那边的名声来说,他们看到你就要跑了,没心思和谈。”

    燕渠的赫赫战功,都是踩在北狄人头上建起来的,大部分部落,几乎都被他杀穿了,在那些勉强活下来的人耳中,他的名字和恶鬼也没有什么区别。

    果然,她没有猜错。

    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之后,韦钧浩等人快马回来了,没少胳膊也没少腿。

    韦钧浩带来了乌尔霄王子乌尔其罗的意思:“他们答应了,说愿与长公主对面恳谈,各自只带两个人,一个护卫、一个通事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顿了顿,看了一眼燕渠后强调道:“然后就……他们说,这个护卫不能是燕将军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轻笑一声,也看着燕渠:“燕将军的名号,看来不止能止小儿夜啼,就连乌尔霄的王子都心有畏惧。”

    燕渠的脸色却有些凝重:“长公主,乌尔霄人狡诈艰险,臣不放心。”

    他知晓赵明臻骑射尚佳,不是毫无自保之力,但是这样的场合……

    一旁,常晋鹏也是忧心忡忡地道:“对啊长公主,这若是出了点什么意外,臣等回去,都不知该怎样与陛下交代了。”

    使团中,其他大臣也表现出劝阻之意,纷纷劝谏长公主不要冲动。

    赵明臻的态度却无比坚决:“虽未见面,但和谈的博弈已经开始了。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,是本宫率先提出的要求,没有我大梁还打退堂鼓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不再解释,只与韦钧浩道:“你们再去一趟,说他们的要求,本宫允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条件是,他们的人必须先退兵,看到他们退出营地、距离与我们此刻相当时,本宫立时便独自出发。而且,乌尔其罗也只能带护卫,不能带他们那些上战场的将领。”

    燕渠的眉心已经拧得可以夹死苍蝇。

    但他到底是没有再劝阻——大局为重,他再置喙,无异于和她对着干。儿女私情以外,他也应该相信她的判断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原本是为了容纳两方上千人的偌大营地,这会儿空得吓人。

    若说赵明臻心有多大,有多么的不紧张,倒也不尽然。

    她心里没有怀揣那么多的家国大义,她只是很清楚,自己安享的一切,都是哪里来的。

    她从来都怕死,但今日是国与国的场合,她既是大梁的长公主,没有畏畏缩缩的道理。

    不过嘛……

    她几不可察地回头瞥了一眼,捏了捏袖中的那一枚响竹。

    出发前,燕渠把它塞到了她手里。

    真奇怪……

    赵明臻忍不住想,明知道要是真有什么事,就是掷开响竹,他也鞭长莫及,她的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。

    她不得不承认,这个男人能给她的安全感,已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了。

    目力所及,已经能看到乌尔霄的营帐都撤开了,那位乌尔霄汗国的王子也正带着人走入营地中心。

    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神情渐渐冷肃。

    她伸出手,别开紧张地戒备在她身前的傅阳涛,稳步驱马上前。

    很快,乌尔其罗和两个侍从朝她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这是赵明臻第一次亲眼见得乌尔霄人的长相。

    他们的面孔与北狄人并不相似,如信报中所言那般,他们有着深棕泛红的头发、高鼻深目、五官大开大合。

    打头的这位乌尔其罗,看起来约莫二十几岁,是很典型的这种长相。但许是因为有王室血统,他的发色和瞳色要比一旁的两个族人深许多,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白。

    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影响,她这一眼,竟真觉得,燕渠和眼前此人的长相,有着微妙的相似。

    尤其是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而这乌尔其罗也正打量着赵明臻。

    他早有耳闻,大梁这边派来的使臣,是皇帝的胞姐、当朝长公主。

    但两国地隔千里,中间从前还横着一个北狄,对彼此的情况其实不甚熟悉。

    在见到赵明臻以前,乌尔其罗还以为,她会是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妪,万万没想到,会是她这等模样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烟尘里,看到赵明臻三人三骑回来的时候,大梁这边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尤其是随她一起从京城来的使团成员。

    和谈成不成另说,但这位若是在这儿北境出了什么岔子,皇帝能把他们吊起来皮剥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的神色如常,只在经过燕渠身边时,勒马顿了顿。

    ……他的右手摁在剑柄上,用力到指节泛白,见她来,才松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把那枚响竹塞还给他,扬眉看他:“物归原主。”

    说话时,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掌心扣了一下。

    燕渠动作一顿,随即紧紧收拢了指掌。

    常晋鹏紧张兮兮地上前,问赵明臻道:“长公主,方才……怎么说?”

    说实话,这一行人,对这位长公主都是心有疑虑的,然而皇命难违,他们只能想着,即使她真的不成,也要尽力从旁辅佐。

    赵明臻没有单独理他,先是高声令道:“留下五百人,我们和他们一样,往前五里再扎营。”

    风声中,夹杂着重甲骑兵撤退的声音。

    燕渠挑了挑眉。

    其他人即使听不得那么确切,也能听出是撤兵的动静,一时间都不免惊讶地看向赵明臻。

    “他们比我们更想和谈,拿稳这一点就好。兵力挟制的算盘打不通,自然得换大路走。”赵明臻的神色平静,没有一点倨傲的意思,反倒说得很轻巧:“好了,其余的,扎营后再谈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风声鹤唳的营地中,两方兵士沉默地安着营帐,

    往地里砸铁销的声音,恍若间仿佛刀剑铮鸣。

    扎营后,天已经擦黑。

    两边各遣使节去往了彼此的营地,约定翌日的和谈时间。

    赵明臻听着常晋鹏的回禀,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:“他们当真是这么说的?”

    正式和谈之前,两方总要互相试探一下。

    其实不论怎么谈,乌尔霄和大梁都不会是最吃亏的,真正在这场战争中满盘皆输的,是北狄。

    他们是真正的败军之部,会被两边议定后瓜分掉。

    大梁想要解决北境的困扰,就要趁此时机,收化北狄的影响力,顺便打消山脉另一边的觊觎;

    而乌尔霄使臣透露的意思,竟是只打算以北狄的名义与大梁和谈,甚至还想扶持他们复国。

    常晋鹏擦了把冷汗,又觑了一眼赵明臻的脸色,才继续道:“他们还想要之前北狄侵占的城池中的四座……若不是两位通事都这么说,微臣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都觉得有点好笑了:“他们是不是忘了,自己是难以支撑、祈求与大梁和谈的那一方?”

    常晋鹏道:“最开始的调子,都会起得高高的,不叫人摸到底线,估计他们也只是叫一叫。”

    道理赵明臻都懂,但是想到今日乌尔霄的甲兵和威胁之意,她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。

    她正要起身,让人去传使团其他人过来,帐外卫兵来报:“殿下,燕将军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安全回来之后,燕渠马不停蹄地就带人去了雪山脚下,查探乌尔霄的援兵是从何而来。

    赵明臻安安稳稳地又坐了回去,道:“着他进来。”

    燕渠身上轻甲未卸,肩上的披膊在外结了寒霜,一进到温暖的帐中,便融成了冷铁的颜色。

    “长公主。”他公事公办地抱拳道:“臣已经率兵勘察了一遍,封锁的粮道没有问题。但西面的雪山日前崩了一角,他们大概是从那边取了小道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问道:“小道每日能过多少人?”

    燕渠答:“雪径容易崩塌,又要携带补给,最多数十人。”

    “还真是冒险。”赵明臻道:“本就被围困了,居然还着继续增兵、鼓壮声势,粮草压力岂不是更大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常晋鹏皱了皱眉,插嘴道:“但看今日乌尔霄人的嚣张,没准拉来的那几百重甲骑兵,并不是全部的底牌呢?他们本就熟悉这座山脉,能开出一条小路,难道就开不出第二条?”

    现在的局面,建立在大梁微妙的优势上,但如果乌尔霄有了新的、可以立时投入战局的增员,那情况就不太妙了。

    常晋鹏的说得有道理,赵明臻思忖片刻,随即抬眸看向燕渠,道:“燕将军,你认为呢?”

    燕渠没有急着把话说满,只道:“目前来看,没有这种可能。请长公主给臣两日时间,再细查一遍。”

    常晋鹏急道:“明日便要正式和谈,情况不明的话,这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稍加思忖后道:“你去吧,本宫心里有数。”

    燕渠似乎还有话想对她说,但是帐中有人,最后,他还是把话吞下,一撩袍角,转身离开了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是夜,灯火未熄。

    两国的营火,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对峙着。

    翌日,正式的谈判到来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果真挟着那北狄的万俟浚到场,赵明臻昂了昂下巴,径直便要起身离席。

    其余的大梁使臣,虽不明就里,但也随自家长公主一起有了动作。

    乌尔霄人没有想到大梁的反应如此激烈,一时间都有些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见那乌尔其罗拦在她的去路前,赵明臻抬起黑沉沉的眼眸,一字一顿地道:“我们大梁,接受的是乌尔霄使者恳请的和谈。”

    其他条件也许可以商榷,这一点却是底线——

    若放任乌尔霄把持北狄,在大梁的北境继续作乱,这几年的仗就算是白打了,将士们的血也算是白流。

    高鼻深目的乌尔其罗眯了眯眼,竟是不待通事翻译,直接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开口了:“公主大人……好大的气性,只是不知和谈大事,你一介女流,是否真能,做得了主掀桌。”

    他盯着赵明臻的眼睛,似乎想从中找到紧张、惊惶、亦或是愤怒。然而未果。

    剑拔弩张的气氛里,赵明臻只是稍侧过头,示意身侧的护卫压下剑柄、不必出鞘,随即便平静地道:“本宫能不能做主,王子殿下大可一试,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继续道:“你反复无常、违背在先,若真搞砸了这场和谈,不知你们的汗王,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,又会不会对你另眼相看?”

    从约定五百人,实到一千不止,再到甲兵明晃晃的威胁,赵明臻就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行事作风——

    绝对的不讲道理,绝对的阴招连连。

    对付这种秃鹫一般的人,不论底牌有几张,面上是一点不能软的。

    果然,她这般强硬开口之后,乌尔霄国的其他几位大臣,反倒拉着他们的王子叽里咕噜的,不知说了些什么。

    总之很快,乌尔其罗便冷了脸,朝押着万俟浚的两人使了眼色,让他们把人带出去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回头看了一眼蔡赟与韦钧浩,二人皆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——

    正如中原也有官话和方言一说,乌尔霄人说的话,他们也不是都能听懂。

    在万俟浚被送出去之后,乌尔其罗转过身,阴恻恻地朝赵明臻道:“公主大人,这回可满意了?”

    赵明臻微微一笑,一面悠然坐下,一面开口道:“大梁满不满意,还要看王子殿下的诚意。”

    第63章 第63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

    两日的拉锯间,无人让步松口,和谈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进展。

    大梁要乌尔霄签定至少五年的停战协议,划定两国疆线,并且交出北狄的万俟浚。而山脉脚下,原本归属北狄的土地与余民,也将成为大梁的藩属;

    而乌尔霄挟持北狄上谈判桌的心思虽然消减,可意图扶持北狄复国的心思却并未止歇,他们不愿白白忙活一场,最后全都拱手让给大梁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,乌尔霄汗国的态度坚决,仿佛居于下风、急于和谈撤军的人不是他们一般。

    虚虚实实间,大梁的使团内开始有了揣测的声音,怀疑乌尔霄当真留有后手,此番和谈,不过是虚与委蛇,争取支援的时间。

    燕渠还未带着消息回来,赵明臻沉住气、不作他想,只吩咐下去,加强营地里的布防,防备意外的出现。

    局面如此僵持,也许,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打破它。

    傍晚,泛着暗金色的暮云低垂,难得出来了半天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。

    赵明臻端坐帐中,预备着等两位通事来商榷明日的细节,结果等了好一会儿,却只有韦钧浩到了。

    时间早约好了,蔡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,不该如此的。赵明臻本想着人去叫,想了想还是起身道:“来人,随本宫一起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太阳下山后,天就黑得很快了。赵明臻走在掌灯的侍从身后,眉心渐蹙。

    礼部官员通晓乌尔霄语言的虽然不多,但也能找得出些。皇帝最后把蔡赟这个女官派来,也是存了想要让她从旁劝谏她的心思。

    赵明臻心里很清楚,大梁内外,看轻她的人数不胜数,不论亲疏远近。她明白,自己得真真正正地做成一件事,才能改变这些看法。

    使团中的女子屈指可数,蔡赟是有身份的女官,自然不会与其他男人一起共宿。

    她的那顶营帐很快映入了赵明臻的眼帘。

    天已经快黑透了,帐中还不点灯?

    赵明臻立时便觉得不对,她抬起手,示意身后人都停下,随即只带着越乔,一起放轻脚步,走进了帐中。

    帐帘被掀开的瞬间,一角光照了进来,看清地毯上躺着的蔡赟时,赵明臻瞳孔一震,惊叫出声:“老师——”

    越乔霎时间便反手拔剑出鞘,戒备地拦在了赵明臻身侧,低声道:“长公主,有血腥气。”

    光线不够亮,赵明臻只能看见自己的老师倒在地上,她颤着唇往前,而这时,听到她声音的蔡赟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没事……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愣了愣,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,赶忙蹲下扶蔡赟靠着她的腿起来,急急问道:“老师,你还好吗?你伤到哪里了?是谁干的?”

    蔡赟抬手,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,把掌根的血给她看,声音虚浮地道:“没

    什么,伤在手臂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越乔把灭了的灯重新点着了。

    光亮起来的瞬间,蔡赟闭着眼,稍扯开一点自己的领口,给赵明臻看那贴身的皮甲。

    “有细作潜入,想要贿赂我,打探我们的底牌。我没有接受,他便动了手。好在黑灯瞎火,他也做贼心虚,随便捅了两刀,见血了就要走。”

    她到底已过不惑,虽然没有被刺伤要害,但总归是受了伤又被掼倒在地,这会儿说话都有气无力。

    赵明臻确认了好几眼,见那皮甲并未破损,才稍松了一口气,紧接着却又红着眼叱道:“燕渠干什么吃的!我明明吩咐过了,要他派人保护好你们。”

    蔡赟用干净的手握了握她的手背,摇头道:“是我的问题。我不习惯被人盯着,又自以为是在营地,不会有大事,就把他们打发走了。好在燕将军之前给我和韦通事一件护心的皮甲……”

    明知是迁怒,可一想到燕渠还没回来,赵明臻心里有一种没底的怨气。

    她抿了抿唇,和越乔一起把人扶到了贵妃榻上,正要让越乔去请郎中来,话音一转,忽而又冷静了下来,问蔡赟道:“老师,你……可看清了那细作的长相?”

    蔡赟答:“我当时正熄了灯,准备去长公主帐中,便是有人闯入。不过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,但若再听见他的声音,还是能辨认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暗忖:若能记得面孔,找人来画像,再按图索骥悄悄把细作捉了就好;但只记得声音的话,那就不好办了……

    总不能让所有的使臣和侍从都跟审犯人一样来一遍,那样就算能捉到细作,也会在这紧要关头引得人人自危,愈加风声鹤唳,不利于和谈。

    但也不能将细作放任下去……

    赵明臻的眼睛转了转,随即吩咐越乔道:“去把黄监正请来,记住,必须是他一人。”

    见她这副模样,蔡赟勉强地抬着唇角笑了笑,道:“长公主有打算了?”

    赵明臻一面拿了怀里揣的干净帕子给她包扎伤处,一面低声道:“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。得劳烦您,陪我演一场戏。”

    蔡赟了然:“长公主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看着她,缓缓点头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乌尔霄的大帐中,此夜同样是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“结果怎么样?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盘坐在软垫上,眉毛都不抬一下,只冷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王子放心!那女通事已经……”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举起手,在自己颈前比划了一下,道:“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,但那公主不信邪,仍旧派着御医照料着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,又道:“金银收买不了,刀抵在心口也不行?”

    精瘦男人忙道:“女通事是宫里的女官,与皇家关系匪浅,自然嘴硬。您是有所不知,她垂危濒死,那公主都快急疯了!想来接下来的和谈,她的心思也会松动许多。”

    还有这种意外收获?乌尔其罗讶异地挑了挑眉。

    只是他很快又沉下脸,露出和之前一样的阴沉脸色,暗红的瞳孔中有光闪烁:“命有什么值钱?另一个,我不要他的命,只要他反水,否则……”

    接受到视线的精瘦男人膝盖一软,扑通就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听到赵明臻的布置之后,韦钧浩擦了把冷汗,小心翼翼地道:“长公主,这个尺度不好拿捏啊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睨他一眼,道:“放心,只剩你一个通事了,他们轻易不会杀你。至于我们的底牌……真假掺半,先诱使他们信任你,好好斟酌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嘴上说着不好拿捏,看神情却显然已经在思考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也就没打扰他,转身出去了。

    蔡赟没有被收买,乌尔霄的目的没有达到,那自然还会趁着细作没有暴露,继续伸出他们的触角,朝韦钧浩这个通事下手。

    那就如他们的愿好了。

    处理完之后,赵明臻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。

    她虽松快,其他人却未必。

    常晋鹏是少数几个知道情况的,他不由劝谏道:“会不会太冒险了长公主,倒不是臣不信任韦大人,只是……您不多嘱咐几句,又或者干脆给他定下,透露情报的分寸吗?”

    他甚至还有话没说——韦钧浩做官没几年,出身一般,家底单薄。自古财帛动人心,万一、万一乌尔霄许以重利,假投敌变成了真卖国呢?

    “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。”赵明臻只道:“侍郎大人也不必太担心。”

    做决定之前,她会仔细考量,但做决定之后,就不会再瞻前顾后。

    疑心这个疑心那个,说白了,其实是因为不敢直接承担付出信任的后果,才要把责任转嫁给旁人所谓的“不忠”。

    她的语气有一种矫饰不出来的轻松,常晋鹏一怔,忍不住问道:“长公主这是……有成算了?”

    赵明臻淡笑了笑,只道:“等今晚,燕将军回来。”

    ——乌尔霄的小动作越多,越是说明他们没有底气。她相信自己的判断。

    现在,只等燕渠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了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是夜,赶着承诺的两日期限,燕渠顶风冒雪地回来了。

    进入营地后,他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变化,随即在迎他归营的亲卫口中,听闻了傍晚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你是说,蔡通事被人刺伤,性命垂危?”燕渠冷着脸,声音渐沉:“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手呢?”

    亲卫挠了挠后脑勺,讪讪道:“前两日扎营后,蔡通事是女人,不喜欢被咱一群大老粗盯着,就让人都撤开了……”

    其实没出事都好说,毕竟谁也没想到,营地里抓得这么紧,还有细作胆敢杀人。

    亲卫觑一眼燕渠,建议道:“大将军,要不您晚些去找长公主吧,这会儿她应该正是火头上,我听说,那蔡女官是从前教过她的夫子呢……”

    燕渠解了肩上的披膊,往马背上随手一抛,淡淡道:“我有要事禀报,你们先回去歇下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干脆,但等真到了赵明臻的帐前,还是不免有些犹疑。

    相处这么久了,他能看出,她嘴巴虽硬,心却软的很,其实很重感情。

    影子投在帐上,一会儿长一会儿短,赵明臻早看见了,却不出声。

    等燕渠走了进来,一句“参见长公主”还没说完,她便板着脸,冷然睨他一眼,道:“本宫还以为,燕将军不打算回来了呢。”

    第64章 第64章那燕将军说说,本宫该怎……

    熟悉的阴阳怪气。

    果真在生气。

    燕渠默然一瞬,决定先说正事。

    “长公主。”他抱了抱拳,道:“臣已经带人探查完毕,确定雪山上能通人马的小道,只有那一条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微垂的眼睫抬了抬。

    她终于看了一眼燕渠,不过很快便别开视线,示意帐中的侍从都退出去。

    偌大的营帐中只剩下他与她了,燕渠有点儿拿不准,她这是不想走漏消

    息,还是想发脾气又顾及他的颜面。

    好在她的声音很平静:“有多确定?”

    燕渠不假思索地道:“臣以性命担保。”

    “要你的命做什么。”赵明臻嘀咕了一句,不过还是正色道:“探查的过程中,乌尔霄人有没有发觉我们的行踪?”

    这儿不是公主府,没有那燃起来寂静无声的香炭,她嘀嘀咕咕的声音被炉火燃烧的响动盖住了,燕渠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“不曾。”他答道:“臣带的是轻骑,人不多,避开了他们的探子。”

    见赵明臻一脸若有所思,他继续道:“这一路,臣也再探了一遍乌尔霄的虚实。他们固守的城中,这两日炊烟不少,而附近零散的几个北狄小部落,已经……没有人烟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皱了皱眉,没理解他话的联系在哪里,只道:“乌尔霄不是补给不足吗?既然有限的小道都用来增兵了,他们是从哪补充的粮草?”

    说着,她自己忽然就明白了燕渠说的那后半句“没有人烟了”是什么意思,瞳孔骤然一缩。

    意识到粮草从哪儿来、是什么的瞬间,赵明臻的胃里剧烈地翻涌起来,烧灼般的酸意涌上喉头,她弯下腰,用力到原本虚扣在案边的指尖都发白,才没有失态到直接呕出来。

    燕渠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,真实的情形,只会比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更可怖。

    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下心情后,才道:“本宫明白了。还有什么情况吗?”

    燕渠知道她听了会难受,私心里本也不想说。

    但他没想到她会平复得这么快,下意识上前想要安慰她的步子顿了顿。

    “暂时没发现其他异动。臣留了斥候在附近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专注下来,思忖道:“若不是弹尽粮绝,乌尔霄想必也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她又感一阵恶心,终究还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,只蹙着眉继续道:“确定了他们的底细之后,本宫就晓得该怎么做了。这两日辛苦了,燕将军。本宫还有一件事,要你着人去做。”

    燕渠正色:“长公主请说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朝他招手,示意他过来些。

    燕渠认真听完,便要去安排。

    赵明臻却叫住他,道:“这件事,你明天安排信得过的手下去做就好。即日起,你不准离开本宫的身边。”

    见燕渠扬眉看她,她冷哼了一声,道:“今天的事情,回营时,应该已经有人告诉你了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题转得太快,燕渠略有些措手不及,不过还是诚实开口,没有回避:“今日蔡通事遇刺,不论怎么说,臣都是有责任的,请长公主降罪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怀歉,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也正觑着她的神色。赵明臻明明察觉,却故意绷着脸,冷声道:“那燕将军说说,本宫该怎么罚你?”

    见燕渠垂眼陷入了沉思,仿佛真的可以全盘接受来自她的赏罚,原本只是想随便逗逗他的赵明臻,忽然有点儿不自在了。

    这么认真做什么?

    倒显得她很坏。

    她扭开脸,明明帐内没有旁人,还是放轻了声音道:“逗你的,你怎么这么好骗。”

    闻言,燕渠挑了挑眉,见她脸上没有怒容,立时便明白了:“蔡通事那边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随口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细作没得逞,蔡通事伤在手臂,性命无忧。”

    黄亚盛那边来回过话,说蔡赟的伤势还好,没有伤筋动骨,只是胳膊上失血过多,需要静养。正好这段时间演垂危濒死的戏码,好好躺一躺了。

    燕渠了然:“所以,长公主是打算演戏,诱这细作出来,将计就计?”

    赵明臻点了点头,随即又昂起下巴,道:“反正,最近营地内鱼龙混杂,你得贴身保护我。”

    细作这事儿还是让她警醒了起来——能刺蔡赟,怎么就不能对她下手了呢?

    而且,听燕渠方才所说,乌尔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,难保他们不生出些孤注一掷的心思。

    她爱惜自己的小命,虽然她身边有不少护卫,但论起身手,她还是觉得她这驸马在会更合适。

    燕渠自然无有不应,不过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:“长公主当真……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吗?”

    赵明臻被他问住了。

    她确实是有迁怒的,在那一瞬间。

    可到底是蔡赟自己支开的人,而这两日燕渠自己也在外勘察没有回来,也怪不得他没有把这一情况汇报给她。

    当然,最主要的是——蔡赟并没有真的被伤及性命,她才能这么理智地思考。

    她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,道:“真降罪于你你就舒服了?你前面瞒着受伤的事情不告诉我,这帐还没算呢!”

    燕渠吃她一记眼刀,反倒勾起了唇角,道:“那劳殿下一笔笔记着,等和谈顺利结束、把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,再来和我算账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晦暗不明的局势,就像天边的乌云,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。事情尘埃落定之前,谁也无法真正松快起来。

    而那大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,在刺杀风波之后,似乎也没了最开始的气定神闲。

    和谈现场,有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叱责跟在她身边的那位燕将军。

    “不是要你盯住吗?怎么还叫他们有暗度陈仓的机会,送了援军来?”

    被叱责的那位似乎也很不服气:“臣也不是神仙,长公主若是不愿托付,那干脆换人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、你给本宫闭嘴!回去再与你计较。”

    又是一日没有结果的拉锯,可等回营之后,一直表现得阴恻恻的乌尔其罗,却难得与下属笑道:“再坚持几日,局势定然不同。我看那大梁的公主,今日已经是硬不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乌尔霄是一个阶级分化更胜大梁的国家,乌尔其罗还是国王最器重的儿子,他这般开口,属下立马附和:

    “那女人的底气,无非就是之前的胜仗,和身后的将军。现在是与将军的关系也僵持,又见您甲兵压阵,又怎敢和最开始一样叫嚣呢?”

    另一人从旁补充道:“也是王子大人智计过人,从最开始就利用他们的内斗牵线搭桥,又收买了那通事,了解了大梁的底细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轻笑两声,还来不及再夸耀自己几句,帐外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。

    “不好了王子殿下!城中有兵士开始闹了起来,眼看要哗变了!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眼神倏然冷了下来,质问道:“这种事情,还要来请示我该怎么处理吗?”

    他的手段从来就是一个,那就是杀。

    传讯的亲信擦了把汗,道:“实在是有些压不住了,殿下,您知道的,存粮早就不够了,又要匀出来给骑兵他们……”

    若非见势不妙,也不会向大梁求和。

    不过,存粮再少,也饿不到军官的头上,但是随着乌尔其罗的一声令下,把不多的存粮用在了保障这些时日增援的那部分战斗力上,就连中层将领也开始挨饿,局势就渐渐有些不对了起来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皱了皱眉,本就阴戾的面孔更显森然:“不是出去‘抢’了吗?存粮还不够?”

    亲信战战兢兢地答:“附近的小部落,已经‘抢’空了,找不到人了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的声音依旧冷漠:“怎么会找不到人呢?军队里也不都是乌尔霄的子民。”

    闻言,在场的几个乌尔霄权贵皆是瞳孔一颤。

    前两年的仗打下来,北狄青壮向北逃亡的很多,而这些人就是万俟浚向乌尔霄借兵的底气。

    这一次来攻大梁,乌尔霄的军队里,有十之三四都是北狄人。

    “王子殿下,这……”亲信都忍不住道:“倒不是对他们心存仁慈,但我们兵力本就不足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好时机就在眼前,只是要再撑几日而已,有什么过分的?”乌尔其罗缓缓起身,微眯起眼命令道:“去把那大梁的通事找来,我有话亲自对他说。”

    第65章 第65章她主动亲亲,他居然还敢……

    火焰在炉中熊熊燃烧,温暖的光晕旁,赵明臻以袖掩面,打了个呵欠。

    燕渠抱着剑,门神一般立在一旁,神情冷肃。

    他这几日,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。

    赵明臻困得眼睛里都有泪花了,

    勉强支起点精神,问道:“还有吗?他们大半夜寻摸你过去,只这一个意思?”

    韦钧浩觑了燕渠一眼,赶忙道:“除了打探殿下和其他大臣的关系以外,便是想要……让我撺掇您早日松口。”

    乌尔霄这收买人的思路其实没错,通事时常要在两国之间沟通,出现在彼此的营地里也不显突兀。而在语言不通的情境里,任凭你多大的人物,也得听一听通事的说辞。

    “乌尔其罗想让臣向长公主,夸大他们的兵力威胁,劝您早日妥协。”韦钧浩顿了一顿,随即请示道:“臣应了,那等明日……该给他们一点什么反应?”

    赵明臻虽然困,脑子却还是清醒的,她垂眸略思考了一会儿,道:“就说本宫已经松口了,但不能一口气松,你得一点一点吊着他们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目露不解:“长公主这是……想继续拖下去吗?”

    如今身在北境,他很清楚,和乌尔霄的军队一样,大梁这边,也没有多耗得起了。

    就算乌尔霄是占了下风,可万一拖到他们鱼死网破,对大梁也是要伤筋动骨的事情。

    若非如此,两方也不会有这一场议和。

    赵明臻不答反问:“韦通事可在雪天里抓过鸟?”

    虽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,韦钧浩还是认真回答道:“臣没有动手抓过,但仿佛间,听过旁人说起,拿一只竹筐、一截树枝、一根线绳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再来一把粟子,一点一点往里撒。”赵明臻不紧不慢地道:“雀鸟见了,起初会慢慢去啄,这时可不能就掀了筐儿,要等它们没了耐心、失了警惕,再一把把它们扣住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若有所思地道:“微臣明白了。长公主是想磨灭他们的耐心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嫣然的唇角微翘,道:“等他们忍受不住,要动手的时候,就是我们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以燕渠探得的情况来说,她不信那乌尔其罗还能再坚持很久。

    韦钧浩了然,抱拳道:“臣省得了。乌尔霄那边再寻来,会及时来与长公主回禀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站起身,做出要亲自送他的意思,还道:“不必事事回禀,本宫相信你的分寸。营里的细作也许不止去收买你的那一个,落在他们眼中,反倒惹来怀疑。”

    主要是这乌尔霄人总喜欢趁夜来寻他,他若是“及时”了,她觉还要不要睡了。

    韦钧浩哪猜得到长公主在想这个,见她这副礼贤下士、且十分信重的姿态,他受宠若惊,连称不敢后,又道一定不负她所托。

    赵明臻则正色下来,一本正经地道:“如何是本宫所托呢?韦大人现在担负的,是为国为民的大事。他日回朝,本宫也定会向陛下如实禀报,你对大梁做出的贡献。”

    见那韦钧浩几乎要被她这话把眼泪都说下来了,燕渠别开视线,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就知道,她那些话,一向是见人哄人、见鬼哄鬼的。

    赵明臻把韦钧浩请出去之后,关好帐门,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,正要满足地转过身,却听得燕渠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。

    “有的话,长公主果然不止对臣一个人说过吧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惊恐地看向他:“三十多岁老男人的醋你也吃?”

    韦钧浩确实模样周正,可他早过了而立之年,而且都有妻有子了!

    哪曾想,她这话一出,燕渠的脸色瞧着倒是更冷了些。

    “臣也快成老男人了,到时,长公主怕是也瞧不上眼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——”赵明臻非但不哄他,反而顺着他的话继续拱火:“本宫都快忘了,翻了年之后,燕将军该是二十有几来着?”

    燕渠嘴角一抽。

    她仿若不觉,悠悠地继续道:“别担心,燕将军。本宫钻研过,像你这种有骨头撑起来的长相,年纪再大些,也不显老的。”

    燕渠幽幽地看着她,道:那臣得提前谢过长公主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被他说得一愣,下意识回道:“谢我什么?”

    “谢长公主……”燕渠别过脸,鼻子出气哼了一声,道:“他日不嫌弃臣年老色衰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被他逗得想笑,抿抿唇,还是走到了他身边去。

    感受到她的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腰,燕渠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还不待他反应,搂着他的女人忽然踮起脚,仰起姝丽的面孔,吧嗒往他唇角亲了一口。

    温软的触感仿若蜻蜓点水,一闪即逝。

    燕渠很快回过神来,耳尖微红:“长公主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赵明臻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。

    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,一个这样简单的贴吻而已。

    “奖励你呀,”她的声音放得很轻:“这几日,燕将军的表现,不值得一点奖励吗?”

    自她要求以来,燕渠可以说是眼不错珠地守着她,而前天夜里,还真有北狄的刺客来刺杀,也被他拿下了。

    她的呼吸并不灼热,拂在他的耳廓,却叫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。

    燕渠微垂眼眸,却道:“长公主这样,臣没有觉得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她主动亲亲,他居然还敢说不高兴?赵明臻皱了皱眉,紧接着便听他继续道:“因为这些,臣不是为了换来什么而做的。”

    燕渠知道,她在洞察人心上一直很有一套——

    譬如那韦钧浩,渴望的是为国建功、为己立业,所以她既肯定他的才干,又夸耀他的抱负;

    而她身边多出来的那女护卫,瞧着便是有脾气的,她也没有强行打磨她的忠心,只给她想要的尊重。

    可他不想让赵明臻这样对他。

    做什么,都是他心甘情愿。

    所以她无需像对其他臣子一样,对他施恩笼络。

    赵明臻怔了怔,很快听明白了燕渠的弦外之音。

    ……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,才会执着一些这样没用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有点儿心虚了。

    方才这一句两句调情的话,确实并非全部出自真心,多少是有几分笼络的意思。

    她很清楚,他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,以后,她更是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。

    既如此,一点调剂情绪的小甜头而已,她自己也乐意,给他又如何?

    这下叫燕渠戳穿了,她恼羞成怒道:“不是为了换来什么吗?我看是你想要的太多,才会不满足于此呢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正要松开圈住他的胳膊时,叫他反拢进了怀里。

    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不满的声音,却没挣扎。

    “是,我想要更多。”燕渠低下头,庄而重之地吻向她的额际:“我会让长公主看到,我是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值得她,付出一点真心。

    一点就好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微哑,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,赵明臻抿抿唇,忽然觉得他有点儿可怜。

    他其实……没有被好好对待过吧。

    所以才不知道,很多时候,感情并不该用值与不值来衡量。

    可赵明臻也有点儿生气。

    笼络是真的,其他就是假的吗?

    他以为她是什么人,需要放下身段来哄骗谁?

    她磨了磨牙,也不说话,只把脑袋闷进他的怀里,狠狠捶了他两下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天边在下雪,韦钧浩勾着腰,穿过乌尔霄营地里一张张难以分辨的面孔,来到了乌尔其罗的营帐。

    这是四天里,他来的第七次了。

    “王子殿下。”他用熟练的乌尔霄话开口道:“长公主都已经松口了,您之前许了要给我的那些……”

    贪财摇摆的墙头草,他演得炉火纯青。

    上位者都喜欢旁人对他忠诚,乌尔其罗自然瞧不起这种人。

    他冷笑一声,倨傲地站了起来,道:“这些日子,你怕不是和你们那长公主,一起耍我玩儿吧!”

    闻言,韦钧浩瞳仁一颤,立时便出了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这异邦人,难道已经发现了?

    他努力

    镇定下来,强笑着抬起头,道:“王子殿下,此话何意啊?我竟是听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日子,一会儿松口,说只要能与我乌尔霄立下停战的盟誓,什么边线都可以不管;一会儿又咬死了,说一定要那万俟浚的性命,来告慰战死将士们的在天之灵。事情没办妥,你们的长公主如此反反复复,你还想要赏钱?”

    韦钧浩心下松了一口气——还好,只是在恼怒这个。

    他赶忙道:“这……我确实已经尽力劝和,长公主也是对您的威势心生畏惧,不然怎舍得松口呢?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忍痛抹黑:“但她毕竟只是妇人,头发长见识短,皇帝又耳提面命,要她一定要守住,她哪里敢担和谈吃亏的责任,所以才一直咬着万俟浚不放,想的也是若能杀了这北狄人,至少也能挽回些颜面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眯了眯眼,声音里一片冰寒:“她真的只是在这么想?别是你首鼠两端,压根没有在尽心办事吧!”

    韦钧浩膝盖软得很彻底,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从座椅上起身,走到了他身边,抬起小腿轻轻踢了他两脚,道:“你说,若我将你投敌的事情,告诉你们的长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韦钧浩邦邦叩了两下头,急道:“我一定会努力转圜,想办法劝通她的!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冷然的唇边,渐勾起一抹危险的笑。

    好一会儿过去,他才亲自弯下腰,一面扶韦钧浩起来,一面道:“韦大人,时间不多了……来人,将金饼拿来——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韦钧浩回到大梁的营地中时,天已经黑了,绵延的雪也停了。

    他顶着脑门上的灰印,又去了长公主的营帐。

    和谈推进到今天,两方的情绪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,他直觉今日乌尔其罗的表现很不寻常,应该向赵明臻禀报。

    帐中,赵明臻正在用晚饭。

    她面前摆着一碗清粥,两个小菜,一点荤腥也不见。

    碧瑛试探性地开口道:“殿下只用这些吗?先前的肉饼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:“不必,下次也别问了。”

    她现在听到“肉”字都想吐。

    碧瑛以为她是体恤边关条件不好,要与将士们同甘共苦,也没再劝,去整理一旁衣桁上的衣物了。

    这一趟来,赵明臻身边只带了她和碧桐两个丫鬟。

    原本在府里,这两人你瞧我我看你,彼此都看不太惯。这会儿大事小情,没得底下的小丫头可使唤,都得她们亲自操持了,反倒别不起苗头,和睦了许多。

    赵明臻食欲寥寥,一抬眼,看到了正在帐外踟蹰要不要进来的韦钧浩,索性搁了筷子,道:“韦大人怎来了?快请进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这才打起毡帘,走进帐中。

    赵明臻免了他的礼,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今天的情况,又道:“那乌尔其罗,像是越来越等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勾唇一笑,道:“他该等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音刚落,毡门又被打了起来,有人从冷风里钻了进来。

    是燕渠。

    在他身后,两个亲兵也各提溜了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异族人进来。

    燕渠干脆利落地单膝触地,朝赵明臻抱拳一礼,道:“启禀长公主,你要的人带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抬手示意他起来,目光中满是欣赏——身板直就是不一样,行礼时都显得很好看。

    她转过头,却是与韦钧浩道:“韦大人,这是本宫让燕将军,带人捉来的逃兵呢,你瞧瞧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讶然地看了过去,惊道:“从乌尔霄的守城中逃出来的?”

    赵明臻微昂起下巴:“听闻韦大人也精通北狄语言,本也要传你过来,这会儿倒赶巧了。”

    她拿起一只光饼,笑眯眯地一分两半后,起身递到了被押着的两个乌尔霄逃兵手上。

    这两人早饿得双眼发绿,接过饼之后,几乎是双手一起往嘴里塞。

    见状,赵明臻真有些担心他们把自己的手也给吞了。

    俩人很快又看向了她——和她身后桌子上的其他饭食,赵明臻又拿起一张饼,却是递给了韦钧浩。

    韦钧浩了然,接过饼,朝被押着的两个逃兵走过去,叽里咕噜地问起了什么。

    赵明臻微微偏开头,不再看两个饿鬼吃东西的样子。

    她的怜悯心,没有不合时宜到连对着来入侵的异族都能发作。

    但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,还是无法让她产生任何正面的感受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神情有异,一旁身着铁甲的燕渠上前两步,站在了她与押着人的亲兵之间,挡住了她的视线。

    赵明臻挑了挑眉。

    韦钧浩问得很快,不一会儿便道:“长公主,这俩人一个是北狄的,一个是乌尔霄的,是从城中挖了地道才逃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据他们所说,城中粮仓都已经空了,能吃的不能吃的大都吃完了,他们想求个活路,才逃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道:“你再问问,像他们这样逃出来的,还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应下,几句话后便答道:“底层想逃的不在少数,他们一列五十人,光饿死的都有三四个了。”

    再次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,赵明臻心下了然,让燕渠把这俩逃兵带了下去,转身吩咐韦钧浩道:“这几日辛苦了,韦大人。下一次乌尔其罗再问起我的打算时,你就说……”

    她稍作停顿:“就说,本宫已经坚持不住,已经打算同意与他们议和,但我不敢担责,于是发信向京城请示。”

    韦钧浩不解其意,问道:“去信到京城,一来一回,怎么也得十天。长公主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乌尔霄的耐心已经空竭,等不起十天了。等到他们的军队没了战斗力,就彻底失去了谈判的筹码。

    狗急都要跳墙,难道长公主以为,这样拖下去,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吗?他们只会在这关头,选择孤注一掷。

    孤注一掷……

    等等!

    他这完全是大梁的视角!

    韦钧浩的心弦遽然一颤——如果他是乌尔霄王子的话,一定以为火候够了,就差最后逼大梁一把,就能要挟“犹疑软弱”的赵明臻,许下他们想要的利益。

    石火电光间,韦钧浩冷静了下来,他正色拱手道:“微臣……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抬起乌黑的眼眸,几句交代过后,亲自送了他出去。

    韦钧浩没有想错。

    她确实是这个目的。

    她很清楚,北境此刻兵疲马乏,就是能打,为国祚计,最好也别再打了。

    大梁很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,而离开京城之前,赵景昂也给她透了底——

    齐王在封地上蠢蠢欲动,似有私自开采铁矿之举。

    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。

    北边若一直战乱,皇帝腾不出手去解决内部的争端。

    但从和谈的第一日起,从乌尔霄带着甲兵意图压阵起,赵明臻便知道,他们不是抱着和谈的心来的。

    和谈对他们来说,是暂缓大梁攻势的缓兵之计,是试探拉锯后好下手的筹码。

    他们很清楚,他们想要的利益,大梁是不会给的,一直在为了打做准备。

    他们想打,而她不想打。

    但留给她的,却也不是只有妥协一个办法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风声萧瑟,两国的旌旗在猎猎作响的大风之中狂舞。

    对峙已然摆上了台面,乌尔其罗抬起鹰隼般的眼睛,直直地看向对面长案后的大梁公主,道:“长公主殿下……当真不打算看一看,我们新草拟的这份契约吗?”

    她微侧着脸,姝丽的面孔上不知是紧绷还是高傲,声音也似乎紧到有些发颤:

    “本宫说了,你们若不交出那北狄的神子,我们无从谈起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音未落,便有侍从急匆匆地跑过来,附耳与她说了句什么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欣赏着她脸上骤现的惊色,竟是直接站起,大笑两声后道:“长公主听到什么,

    脸色都变了?”

    说着,他从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。

    呼哨声炸开的瞬间,帐外蓦然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。大梁使团的眼神骤然也变了,纷纷起身,护卫们亦是戒备拔刀。

    而一片乱局之中,乌尔其罗竟是堂而皇之地上前两步,用着不甚熟练的中原话,一字一顿地道:“让我来替长公主告诉大家吧——本该作为困兽的乌尔霄五万大军,如今,已经彻底发动,突破防线了。”

    他一步一步朝赵明臻走了过来,奇怪的腔调,衬得他的声音愈发低沉:“长公主身边那位燕将军,今日怎么也不在了?哦……昨夜起接连溃败、前线吃紧,想必是无心再护卫公主殿下,去阵前指挥了吧?”

    “战局难料,让我猜猜,公主殿下该如何应对呢……”

    眼见他越走越近,赵明臻身边的护卫俱是昂起剑锋,直至向他。

    一直显得过分沉默的赵明臻,却突然用两指夹住了离得最近的那支剑尖,轻轻往下压了一压。

    她抬起眼眸,这才不紧不慢地道:“虽然说,是其罗王子先行发动攻击、撕毁和谈,可我们大梁是礼仪之邦,又怎能用剑直指人家的面门?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只觉她是在故弄玄虚、强撑体面,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,才道:“长公主既然如此想要继续和谈,那我们,也不是不能聊。”

    他拈过下属递上的那纸合约,伸到了赵明臻眼前。

    赵明臻还真接过来了。

    一时间,场内落针可闻,只剩她逐句去读那乌尔霄拟定的条约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……平会城以北,划归四城与北狄……”

    “兹以癸卯年春分为界,暂定以平会城,为通商贸易之邑,由乌尔霄汗国,协北狄王室会理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耳畔传来大梁使臣惶恐的、连称不可的声音,乌尔其罗的嘴角好心情地翘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仿佛循循善诱一般,朝赵明臻道:“其实并非不能接受对吗,长公主?本就是边境蛮荒之地,只是四城而已,又兼收复日短,人烟稀少……总比真的打输了仗,连其他地方也丢了要好。”

    见她眼神闪烁,似有犹疑,乌尔其罗继续道:“不过一个万俟浚而已,等长公主签下,就当我送予你交差好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终于没忍住,轻轻笑了一声:“当真?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诚恳地看着她,道: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自然当不得真。

    签下之后,给与不给,难道还由得了她?

    赵明臻收敛的唇边的笑意,迎着乌尔其罗期待的眼神,缓缓抬起眼帘,露出了眼底狡黠的颜色。

    “只可惜,本宫还有别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刺啦几声,她白玉似的指尖用力,顷刻间,落满了荒唐字迹的脆弱纸张,倏而就被撕碎了。

    雪花般的纸片毫不客气地扬起,乌尔其罗瞳孔骤缩。

    就在他勃然大怒之前,帐外本就嘈杂的声音里,传来几声乌尔霄话的惊声尖叫——

    “不好了!前线的士卒……连督战队的都哗变了!”

    第66章 第66章他心口缺了的地方,一点……

    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,和谈了这么久,赵明臻依旧听不懂半个字。

    但她能读懂乌尔其罗的表情。

    局势倏而易转,赵明臻脸色却未变,只朝一旁伸出了手心。

    常晋鹏会意,立马从袖中拿出一份纸页,交到了她的手上。

    “王子殿下的盟约,似乎不太合时宜了。本宫这里,倒是有一份更合适的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本都打算直接闯出帐去,听到她开口,忽然就又转过了身来。

    见这中原的公主下意识退了两步,像是被他的脸色给吓到了,乌尔其罗似乎才意识到,自己的表情,有多么的骇人。

    不过一息间,他狰狞的表情便骤然冷却了下来,随即,竟是笑了。

    不待所有人反应,他径直上前两步,劈手夺下了赵明臻拿着的那份绵纸,而另一只手,就要提起腰间挎着的长刀。

    “所谓的规矩,于我们而言本就是纸糊的。”乌尔其罗狞声道:“我只要将你这个公主拿下架到阵前,不知他们可还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抬眸看他,浅浅一笑:“那你不如先猜一猜,本宫有没有打算傻站在这里,等着你发疯?”

    她的眉眼间一片沉静,没有局势逆转的喜色,更无被威胁的惧色。乌尔其罗觉得自己被嘲讽了,倏尔,真的拔刀要刺——

    只是还不待他动手,他身侧不远处的几个侍从,直接就朝他扑了过去。而这些侍从,提着和他一样制式的长刀、穿着乌尔霄的装扮!

    乌尔其罗目眦欲裂,却也来不及申饬这些人的“背叛”,他在赶来亲信的帮助下,迅速结束了缠斗,且战且退地退出了帐中。

    形势变化得太快,莫说乌尔霄人,就是大梁自己的使团里也有许多人没反应过来——隐秘的安排,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。

    赵明臻使了个眼色,一旁常晋鹏立马回过神来,开始组织侍从,收拾眼前的一地狼藉。

    那几个假扮的乌尔霄人的公主府侍卫,也正摘下毡帽。

    见赵明臻的目光扫了过来,为首的傅阳涛抱拳行礼道:“长公主——长公主,方才没伤到吧?”

    他的皮肤偏黑,要扮作乌尔霄人,虽有毡帽遮掩,脸上还是得涂点粉。常晋鹏看了一眼就憋不住笑,憋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,转头就去拍赵明臻的马屁。

    “殿下深谋远虑,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,留了后手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微微一笑,道:“乌尔其罗的心思都在阵前,哪里有空顾及几个护卫的安排。”

    她的视线缓缓落下,在地上逡巡了一圈,道:“和谈倒也不必拘泥于场地,备马,换个地方再与那王子谈谈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风声依旧鼓噪,夹杂着金铁之鸣。

    昨夜,乌尔霄固守城内的守军与城外的援兵里应外合,向围困他们的梁军发动进攻。

    大梁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和谈期间猝然动手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“大将军,我们还要退多远?”

    裨将拱了拱手,向燕渠请示。

    燕渠勒马转身,昂首看向已经爬至半空的太阳,瞳中有锐利的光芒闪过:“溜了一晚,也该让他们尝点‘甜头’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从昨晚起就没有下雪了,但日光照在身上,依旧是冷的。

    风一吹,空乏的感觉尤甚。乌尔霄守军带着辘辘的肚肠,艰难地顶着大风发起进攻。

    身体的本能难以战胜,但是他们的背后,有督战的军官架着长刀。

    意外的是,围困他们月余的大梁军队,大概也是松懈疲惫了,竟真的被他们撕咬出一个破口。

    想着战胜后能取得的胜果、吃到的饱饭,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被激发,他们拼死冲了一夜。

    是不是诱敌深入,他们已经没有余裕再想,又或者,他们本就是填线的灶灰,也无所谓想与不想,真正被他们的王子寄予厚望的,是那些新近支援的重甲骑兵。

    只是很快,他们的最后一点期望也不复存在——

    整晚都显得过分沉闷的大梁军队,像是一头蛰伏的凶兽,在太阳升起之际,缓缓苏醒了。

    “跑——”

    已经不知道是谁先喊出的这一句。

    督战队的刀渐砍到卷刃,越来越多的人倒下。淋漓的鲜血模糊了本该鲜明的五感,绽发出一种尖锐的疼痛。

    朦胧间,还没有倒下的人,也分不清眼前所见,是真实还是幻觉了。

    他们好像,嗅到了一股麦粥的香气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还没抵达阵前,乌尔其罗就已发觉不对。

    阵线比他预估的退后了不止三十里,单从地上留下的杂乱无章的脚印里,就可以看出,撤退时几乎已经不成建制了。

    怎会如此?即使是那女人故意示弱摆了他一道,也不该溃败成这个样子才对……

    再往前去了一段,两个中层将领匆匆来报,乌尔其罗这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。

    从昨夜开始,大梁方面的退缩,就只是诱敌深入之计而已。而他那时,却以为是那大梁公主一心求和、无心应战。

    试探成功后,他决定在白天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出击,最好是能包到大梁的城墙根下,以此作为威吓。

    皇城中娇生惯养的公主,哪见识过这样兵临池下的场景,到时候好话哄一哄歹话激一激,不论条约如何倾斜,想必为了自己的安全,她也会签下。

    只是没想到,这也是她

    等的机会。

    被溜了整晚的乌尔霄守军,本就疲乏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而她命人在陶缶中烧起的麦粥,也正好滚沸。

    水汽氤氲,散发着粮食令人安心的芬芳。活命的东西就在眼前,任凭多少督战的大刀,也再起不了效力。

    溃败有时就是一口气的事情。

    收拢余部,未必不能再打一打。可乌尔其罗的心底,竟也涌现出一种茫然无所遁形的感觉。

    身后,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悠悠响起,伴着那道清越的女声。

    “王子殿下的马术果然出众,叫本宫好追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音平静,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,掺杂着什么“痛打落水狗”的情绪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收稳缰绳,侧过马头看她。

    漂亮的白马在阳光下昂着头,脖颈的线条优雅流畅,姿态倨傲;它的主人则没有多余的表情,见他投来视线,嫣然的唇角,也只勾起一点礼节性的笑。

    确定大势已去之后,乌尔其罗的情绪,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。他甚至能微笑着开口道:“事已至此,还望长公主不吝赐教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挑眉反问:“王子殿下想问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从最开始,公主便猜到了我们的目的,对吗?”

    赵明臻没有否认:“你们向大梁求和,本就是为了在和谈中寻找可乘之机。”

    “这恐怕不是秘密。”乌尔其**笑一声:“我想知道的是,公主殿下,从第一天起,怎么确定到场压阵的那三百甲兵以外,没有其他援兵?”

    赵明臻坦然回答:“我不确定。”

    那时燕渠听得的,也只是敌方到达营地的骑兵大致人数,其他情况,于大梁还是未知。

    乌尔其罗有些震惊:“那你还敢主动提出,单独会面?”

    赵明臻扬了扬眉:“为了我自己的心气。”

    退了一步就有无数步,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被敌人牵着鼻子走,后续的交涉里,她很难再硬气起来。

    “后来,你又是怎么确认我们援军有限的?”

    若不是拿准了这一点,她今日这样诱敌,无异于玩火自焚。

    她的声音淡淡:“本宫着燕将军,亲自去转了两天。”

    乌尔其罗还是不可置信:“漫漫雪山,燕渠再如何声名赫赫,也只不过带人探查了两日,你便能信了他?”

    易地而处,他自忖疑心不会如此快打消。

    况且为了迷惑大梁,他还带人伪造了很多行迹。四面八方截然不同的消息和线索涌来,她怎么分辨得出哪一条是真的?

    赵明臻回答得很干脆:“燕将军能做出这样的判断,不只是因为那两日的探查,更是因为和你们打了这么久的仗,我当然信任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:“你后面的小动作越多,越是印证了这份判断。”

    会咬人的狗不叫,若真通过和谈拖延时间获得了大批的援兵,也不必再有这么多画蛇添足之举。

    难道最开始这些乌尔霄人想要和谈,是因为他们真的向往和平吗?只是因为暂时打不过而已。

    说到这儿,乌尔其罗已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:“通事反叛就更是假的,你借由他放出饵料,而我急不可耐,咬了你的钩。”

    直到今日,他以为她意志松动,终于可以下一剂猛药,结果正中她的下怀。

    大梁不必苦苦攻城、损兵折将,只不过几缶麦粥,就轻巧地拿下了这场战斗。

    做得越多,叫她勘破的破绽越多啊……

    乌尔其罗忍不住想,如果回到和谈的第一日,应该怎么做。

    他抬起眼帘,看向赵明臻道:“公主殿下的耐心,倒是十足,还有心与我这个失败者交谈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她对自己人都没什么好脾气,何况眼前这人一肚子坏水,还打着吞食她赵家天下的主意。

    她如此耐心,甚至堪称平和,概因她想从这个人口中,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——

    乌尔霄地隔千里,又涉及皇家私隐,她挂心燕渠的身世,却无法派人探听。

    她虽心有疑惑,但也没打算只听那聂听渊的一面之辞。而这些事情,又有谁能比这位乌尔霄王室的王子,了解得更多呢?

    见乌尔其罗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,没话要问了,赵明臻终于开口,旁敲侧击起她真正想知道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本宫是地位稳固的长公主,又有北境将士们这一年来磨下的胜果在,自然耐心。”

    她能这样游刃有余地一步步还击,都是建立在战场上的优势上的。大梁是想避战减少不必要的损失,并不是打不得了。

    若无实力依傍,谈判桌上的算计再多,也是徒劳无用。

    她稍作停顿,随即抬眸看向乌尔其罗:“但王子殿下的处境……听闻你们的汗王,有不少儿子。”

    果然,乌尔其罗冰封的脸色下,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痕。

    他眯了眯眼,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公主面前,反倒不甚避讳了。

    “我有十一个兄弟,七个姊妹。出身贵族的、能与我有一竞之力的,便有六个。”

    所以,他迫切地想要立下功劳,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战场上。

    赵明臻仿佛随口问道:“听闻你们乌尔霄最重血统,我还以为,你们的王不会有平民妃妾呢。”

    “男人么,谁在乎这个?”乌尔其罗嗤笑一声,不知想到了什么:“什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……说起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眯了眯眼,盯着赵明臻的脸看:“说起来,我父王从前的妃子里,连你们大梁的女人,都有过。”

    闻言,赵明臻缓缓抬起了眼帘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大势已去,乌尔霄无力再战,熄了再打下去的心思,乌尔其罗收整好余部后,当日下午,便正正经经地开始议和以求撤兵了。

    这一次的谈判桌前,对于大梁提出的要求,他们做好了照单全收的准备。

    而大梁拟下的这纸条约,重点只在两条。

    一是要他们彻底退出北狄境内,五年内不得再踏足浮断山脉以南;二则便是要交出北狄万俟氏的一干人等。

    其他的条件,全部都非常宽容。

    像是人口这一块,北狄人里,大梁只要了与神教相关的万俟氏,其他逃奔到乌尔霄的北狄青壮,包括此刻正在乌尔霄军中的,一概没有要求遣还。

    倒不是赵明臻抑或者大梁“仁慈”,只是受实际情况所限。

    大梁收复的失土还未来得及完整治理,北狄人留下也只会成为新的隐患。倒不如……就把这个隐患留给乌尔霄自己处理好了。

    这个结果只能说是无功而返,损失不算惨重,乌尔其罗没再犹豫,代表乌尔霄汗国,痛快地签下了这纸和约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直到蜿蜒的雪径里再看不见任何人马的踪影,乌尔霄军队彻彻底底地撤退了,所有人的心,这才能安心放下。

    不过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,战后要处理的事宜不少,还没到能真的松快下来的时候。

    赵明臻与使团的诸位大臣们,一起处理这一次文书材料,当夜便

    要成文,着人快马送往京城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,皇帝关切的旨意也时有传来,但是毕竟地隔甚远,不能指望他拿主意。如今可算有了结果,该第一时间去信给他。

    燕渠那边自然也不可能闲着,光是战场上的尸首,处理起来都是一桩麻烦事。

    好在现在是冬天,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,暂且放缓了尸体的腐烂速度,没炎热的夏天那么容易形成瘟疫。

    知他要去收拾战场,因他上回说,那一处箭伤就是处理残局时中了流失,这一次,赵明臻百忙之中,还不忘找人给他传了个口信——要他好好小心,回来时别叫她又发现伤了哪里。

    带话的人是毕恭毕敬的口吻,但是燕渠能想到,她说这话时,大概有一点龇牙咧嘴的“威胁”意味。

    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,人很容易割舍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。

    就算时来运转,境遇已然不同,曾经挖空了的地方,也不会再凭空长出血肉来。

    可现在,却有一个人,用她的温度,把他心口缺了的地方,一点一点地填上了。

    燕渠低低笑了一声,随即过分严肃地认真道:“告诉长公主,我会的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给皇帝的折子起草好送出去的时候,第二天的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,刚让使团的人都散了去休息,她自己也好去眯一会儿,常晋鹏却又来找。

    “殿下辛苦。”常晋鹏的脸色也有点讪讪:“就是,地牢那边,有新的情况。那万俟浚叫嚣着要见您,否则就要自尽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面无表情地道:“让他去死。”

    见常晋鹏真的抱拳应下,她噎了一噎,把他叫住了:“等等,你还真去?”

    历经这场和谈之后,常晋鹏已经不会把这位长公主的话当戏言了,这会儿还有些没反应过来,愣怔道:“长公主?”

    赵明臻捏了捏隐痛的眉心,深吸一口气道:“把他提来本宫帐中,我倒要看看,他有些什么说辞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燕渠回营时,已经是这天的夜里了。

    夤夜,天边无星无月,算起来已经过了子时,他估摸着赵明臻估计已经睡着了,还是去她帐前转了一圈。

    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,休息一晚,明天应该就能拆营、回到北境城中。

    年关将至,又兼风萧雪冷,她应该……没那么急着回京吧?如果他说,他舍不得她走,她会不会多留一会儿?

    杂乱无序的想法接连闪过,燕渠抬起头,见她的这顶营帐,依旧亮着。

    碧瑛正端着只铜盆出来,一抬头看见是他,扬声唤了句“燕将军”,接着就道:“驸马可算回来了,我们公主在等你呢。”

    燕渠收回目光,问道:“她还没睡吗?”

    昨晚所有使臣一起忙了整夜,他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碧瑛抿嘴笑了,把毡帘都给他打好了:“驸马快些进去吧,叫公主这样点灯熬油地久等,她可是要生气的。”

    第67章 第67章“我喜欢的是你。”……

    夜已悄悄,除却北境从来不安定的风声,已经没有旁的动静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能听见帐外的声音。

    碧瑛在与人交谈,似乎还叫了一声“驸马”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站起,想向帐外望去,心突突地跳了两声……

    今早,侍从把那喊着要自尽的万俟浚,提到了她的帐中。

    这人是标准的北狄长相,脸盘圆阔、眉弓不丰,抬眼看人时,像是预备着吃人的棕熊。

    他寻死觅活,无非是想以这个所谓的神子身份,继续窜上跳下。

    赵明臻本就有点儿起床气,没觉睡的时候更是脾气不好,见状只冷笑一声,先叫侍卫赏了他俩耳刮子。

    战争的开端,就是这些北狄人连年烧杀抢掠,没人能对他们有什么好脸。

    “没杀你,只是还没想好要让你怎么死,才能告慰将士们的鲜血。”赵明臻冷冷道:“你没有让本宫饶你一命的价值。”

    两巴掌下去之后,这万俟浚依旧没有老实的意思,叫道:“乌尔霄那边不会消停的!留下我!到时候他们卷土重来,我还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不同情北狄人,但更厌恶这种,拿别人的性命当筹码的人。

    当然,这并不是她天生无私,只是因为,她也差点被远嫁和亲,沦为这样的牺牲品。

    而乌尔霄人不老实,不用谁提醒,赵明臻心里也有数——不然呢?难道乌尔其罗学习大梁的语言,是因为他好学吗?

    但想以此威胁她,那真是想得太多了。

    赵明臻睨了万俟浚一眼,道:“若只有这些空话,那你可以准备准备去死了。”

    见她当真油盐不进,万俟浚演不下去了,死亡的恐惧让他直接就破口大骂了起来。

    赵明臻打了个呵欠,正要叫人把他丢回牢里严加看管,忽从他的骂声里,听到了一句有意思的。

    其实骂得无非就是那些——诸如“当年你差点做了我爹的小老婆,这会儿也差点就是我小老婆”这种话,再配上若干粗鄙的脏词。

    已经不会发生了的事情,赵明臻才不生气。

    听失败者这样叫嚣,她甚至还有些愉快。

    然她眉梢微动,突然抬手示意架着万俟浚的侍从停步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万俟浚以为自己骂到了她的痛处,以一种非常夸张的嘴脸笑了出来,面色狰狞道:“我说,所谓公主,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男人的**,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,你早做了我们公用……”

    一旁的侍卫怒了,忍不住当胸给了他两脚,把他狠狠踹倒在地:“闭嘴!再敢冒犯我们公主殿下,活阉了你!”

    若不是你现在的男人……

    再次捕捉到这个信息的瞬间,赵明臻瞳孔颤了颤。

    分辨出万俟浚话里的意味后,她捏紧了袖底的拳头,面容却依旧保持着平静。

    “是吗?那你也得感谢本宫的男人才是啊,毕竟是他杀了你爹,给了你机会。”

    她顺着他的话说,是为了再确认一遍。

    而万俟浚果真没有否认,只继续叫嚣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。

    赵明臻的脸色变了,侍卫觑着,以为她已经动气,小心翼翼地道:“长公主?”

    她闭了闭眼,道:“把人带走,你们也都出去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偌大的营帐倏尔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赵明臻坐回案前,目光怔怔。

    少年时代渴盼过的英雄,原来竟在身边。

    她伸出手,摸到了自己雀跃的心跳。

    见到那素未谋面的聂听渊真容后,她心里其实有一丝失望。

    那时赵明臻以为,自己是在以貌取人。

    直到现在,她才知道,人与人之间,真的有缘分萦绕。

    她之前虽然失望,却也没去想过,那个真正取下北狄汗王首级、间接改变了她命运的人,会是燕渠。

    可得到这个答案之后,她却一点也不意外。

    仿佛那个人,就该是他。

    她的驸马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心绪纷乱,赵明臻再无睡意,就这么枯坐了一天。

    直到夜深,想到燕渠快要回来,她才叫了碧瑛进来,服侍她重新洗了把脸、梳了头。

    可等他的脚步声真的踏进这座帐中,赵明臻才发觉,自己根本没想好,应该怎样去面对他。

    她绞了绞自己的袖子,背过身去,重新坐回了杌子上。

    “长公主。”

    沉稳的脚步在她背后顿住,他一如往常唤她。

    熟悉的声音,让赵明臻漂浮的心安定了一点。

    她扭过身来,抬眸看向燕渠。

    他身上的甲胄已经卸了,这会儿披着件绀色的氅衣;帐中温暖的火光把他冷峻的轮廓照得柔和了许多,一双锐利的眼眸,在感受到她过于直白的注视时,悄悄移开了些。

    她看人总是这样,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。

    燕渠不是第一次被她这双漂亮的眼珠子,直勾勾地盯着瞧了,此时却还是很不自在。

    带人清扫战场,奔波了一天一夜,他很清楚自己这张脸现在齐整不到哪去。

    过来得匆忙,只来得及换了外衣。早知道,该去洗个脸的,胡茬是不是也长出来了……

    “长公主……”燕渠不太自然地又唤了一声,抬起手背蹭了把自己的下巴:“听碧瑛说,你在等我,可是有何要事?”

    赵明臻眨眨眼,这才挪开一点视线,沉声道:“你坐下来,我们慢慢说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郑重,燕渠以为是公事,正色坐在她身边的另一把杌子上,问道:“长公主要与臣交代什么?”

    话已至此,赵明臻却难得地扭捏了起来。

    怎么和他开口呢?

    直接说,她知道当年的事情了,还有点儿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她深呼了一吸,努力云淡风轻地开口道:“今天,我见了一个人。你猜猜是谁?”

    她越卖关子,燕渠越是狐疑:“使团的

    人?还是聂家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陆陆续续说了几个答案,赵明臻都摇头。

    到最后,她的脑袋越摇越快,自己也不耐烦了,轻轻搡了他一下,道:“万俟浚呀!乌尔霄不是把他交给了我们吗?我今日见了他一面。”

    燕渠皱眉:“他不是什么好东西,公主见他做什么?”

    打了这么些年仗,不说知根知底,也是清楚对面的德行的。

    确实不是什么好人。赵明臻点头,道:“他叫着要见我,否则就自杀,我就让人把他提了来。你猜他都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见燕渠陷入沉思,她好心提示了一句:“你好好想一想,有没有什么事,是瞒着我的?”

    不是公事?

    燕渠心中警铃大作,直起腰杆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很不对劲,有一种矫揉造作的温柔感,很像是一种陷阱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心口——不对,这次没有受伤,怎么还是有点心虚?

    斩钉截铁地说完那句“没有”之后,燕渠沉默一瞬,还是道:“长公主是觉得,臣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?”

    还晓得试探她了,赵明臻昂起下巴,睨他一眼,道:“你觉得有哪里不对?老实交代。”

    燕渠迟疑片刻,还是老实交代了:“上次那箭伤……不是中了流矢,是北狄埋伏的刺客所为。”

    还真有事情骗了她!

    赵明臻瞪他一眼:“晚些再和你算账。”

    她稍作停顿,随即又换上了温和的声音:“不是这个。你再想想,往远了想,有什么事情……与我有关?”

    往远想,还要与她有关……

    燕渠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见他似乎想不起来,她还在继续提示:“就是,七年前,你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燕渠终于抬眸看向她。

    他的眼瞳深邃极了,仿佛经年无波的古井,被人投进了一颗石子儿。

    赵明臻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,有些慌乱地撇开些脸,故作镇静地道:“万俟浚顺嘴说的。当年的人,是你杀的。”

    她偏开头,却依旧能感受到燕渠灼灼的目光。

    可他光这么看着,也不接话,她有些恼了,道:“这么久了,你都不告诉我。你明知……”

    新婚时,他明明就听她提过,她是感念那个人的,却一直叫她瞒在鼓里。

    她抿住唇,没把话说下去,一双手搁在膝头,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袖子。

    两人俱是沉默。

    时间静静流淌过一会儿,赵明臻才听见,身侧的男人仿佛是呼出了一口气,随即,朝她伸出了手来。

    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,传来的熨帖热意,一下就抚平了她所有毛躁的小动作。

    她松开了紧抿的唇,却只把身子回正了一点儿。

    “那时,我在想……”燕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沙哑:“有些事说了,也许只会让你心烦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立马就转身想反驳,对上他的眼神时,还是有点儿悻悻地道:“你是怕我觉得,我这么多年感念错了人,会很蠢吗?”

    燕渠拢在她手背上的手用了些力,见她没有抵触,干脆合握住她的手,挪腾到了自己的膝头。

    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他说:“我只是觉得,公主会不自在。”

    促膝长谈的姿势,亲密到所有的情绪都无所遁形。赵明臻的手捏成了拳头,难免局促地道:“你说得……也对。”

    那时她和他没有什么感情,本就还因为赐婚的事情别扭着,多一件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,谁也说不清,会是好事还是坏事。

    “不过现在……”赵明臻抬眸看他,眼底微红:“燕渠,我很开心,这个人是你。”

    燕渠的瞳色似乎更深了些:“庆幸这个人,如今是你的驸马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注视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道:“我喜欢的是你,和你是不是救我的那个人,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是你,会让我很开心。”

    第68章 第68章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……

    说完之后,赵明臻自觉莽撞,抿住唇收了声。

    她的心砰砰直跳。

   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?她心里……竟真是这样想的?

    可心跳稍微落定了些之后,她意外地不觉得意外。

    就像得知当年那人是他时一样。

    答案早就有迹可循,并不是凭空出现。

    说就说了吧,赵明臻定下神想。

    她的喜欢是一种恩赏,就应该堂堂正正,叫他知道才是。

    偌大的营帐,随着她的话音落下,变得落针可闻。

    燕渠更是怔住了。

    她说,她喜欢的人,是他。

    良久,直到赵明臻呼痛,他才蓦然惊觉,自己把她的手攥得有多紧。

    明明方才是他自己追问的、明明她的答案该让他欣喜若狂,燕渠却还是别过头,近乎狼狈地道:“长公主不必在意,当年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本想说,当年的事,只是巧合而已,他算不得是救了谁,她也不必因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救命之恩,对他移情。

    赵明臻已经平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缓慢地眨了眨眼,把手轻轻搭回他的掌心:“我还有话想说,你先听我说完,可以吗?”

    燕渠含糊不清地“嗯”了一声,低着头,模样看起来有点沮丧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那姓聂的救了我,那我就欠了他的,我不喜欢亏欠别人。可如果是你救了我,我却觉得,欠你也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她的颊边泛着可疑的粉云,眼神似乎因为赧然而本能地想要闪躲,却还是努力地、认真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觉得,我应该是……喜欢你的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天真而坦率,燕渠听了却是皱眉:“你谁也不欠。那时候,我也并不是为了救你。”

    正是因为不想她因为这件事迁就、改变,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打算。

    说起来也真是奇怪,他明明最是厌恶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贵族的,可在她面前,却却心甘情愿地仰视着她,不想让她低就。

    “不能这么说。”赵明臻却不依,反驳道:“君子论迹不论心。而且,我的性命很宝贵的。”

    所以,是谁救了她,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。

    燕渠认命般低笑了一声:“对,长公主的性命,自是十分宝贵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不太满意这个答案,追问道:“那……赵明臻的性命呢?”

    燕渠终于抬起黑沉沉的眼珠,直勾勾地看着她:“长公主不知道吗?”

    他惯拿刀兵的一双大手,复又握住了她细白的手指,而那带着薄茧的指腹,正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节。

    像是安抚,也像是某种攻击的前奏。

    赵明臻抿了抿唇,有点儿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:“我该知道什么?”

    “长公主……”燕渠的声音有些喑哑,却正好把这个不该暧昧的称呼叫得缱绻,“我在乎的,从来只是‘明臻’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的眼神里,盈满了好多复

    杂的、她看不懂的情愫。

    赵明臻瞳光闪烁,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——

    她的驸马,等待这样一个剖白的时刻,似乎,已经等了好久了。

    帐中的气氛忽然变得焦灼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她呼吸发紧、似有所感,在危险的气息拂面而来之前,仓促合上了眼眸。

    眼睫颤动的瞬间,燕渠果然倾身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结实的臂膀箍得她动弹不得,仿佛要通过这样的动作,证明他有多在乎。

    可吻却没有如期而至。

    他咬着她的耳朵,只是在问:“我可以亲你吗?”

    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,相比征询,这种问法,更像是一种引诱。

    她闭着眼睛,耳朵已经红得快要熟了。

    “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不只是亲吻不可以,其他什么心意、在乎……也都不可以!!!

    她只是一时嘴快,把有点喜欢他这件事说了出来,还没有做好直面他这些、远比她想象中更炽烈的心思的准备!

    揽在她腰肢上的手竟然真的松了,赵明臻一怔,紧接着,便见燕渠捉了她的手,去捂住他自己的耳朵。

    “耳朵坏了,听不见。”

    他勾唇笑了一下,不待她把眼睛瞪圆,便毫无顾忌地吻了过来。

    这人怎么这样……赵明臻努力做出一点小小的掙扎,可他一手托着她的后颈,一手撑住她的腰——他在马背上都能拉开三石的弓,这根本是一个她无力抗拒的姿势。

    唇瓣辗转间,齿关都被他撬开,甜腻的气息很快在彼此的唇舌之间萦绕,她逐渐忘记了自己应该抗拒,原本抵在他肩头的一双柔荑,也无意识地攀上了他的脖颈。

    直到这双勾着他的手臂都软了下来,燕渠才终于舍得放开一点。

    ……也只是一点点。

    因为他又开始亲她的面颊。

    赵明臻双颊飞红,脸已经烫到连他微凉的薄唇贴过来,都觉得有一丝慰藉了。

    她不太完整地喘息了两下,晕晕乎乎地想要推开他,却在发觉自己不知何时,已经被他抱坐在了膝头。

    直到这时,燕渠才终于贴在她耳边,轻轻开口。

    “明臻……”他的声音迟缓而郑重,眼神清明:“那一次,我很庆幸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的脑子还有点迷糊,几乎是下意识接道:“什么很庆幸?”

    燕渠收紧臂弯,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:“很庆幸,那颗头颅,竟解了你的燃眉之危。”

    他还有话没说——

    那时尚未深思,只觉庆幸。现在的他却不敢想象,如果他没有临时起意,摸去那只营帐、杀掉那个该死的人……

    “不止庆幸这一件事情。”他继续说着:“在遇到你之后,我还常常庆幸,自己还活着。”

    只有活着,才能拥有与她的以后。

    毕竟在今夜之前,他再贪心不足,也想不到,喜欢这两个字,竟会从她的口中亲口说来。

    听到这儿,赵明臻已然能够确定,她这驸马的心思,非常非常坏,也非常非常深。

    这些话,方才拉着她手的时候不说,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也不说,非得等到现在,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了才说。

    “燕渠——”眼见她再不出声,他的吻又要落在她的颈项间,她发出羞愤的声音:“你是狗吗!别啃了!”

    燕渠方才抬起眼帘,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:“长公主……方才还说喜欢的。”

    他身形高大、肩宽腿长,即使此刻她正坐在他的膝上,目光也是平齐的。

    赵明臻咬着牙,恼道:“不喜欢了,你当我没说。”

    这样浅显的气话,他并不恼,只把臂弯收得更紧了,认真地看着她:“没关系,我已经听过,也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记着呗……”她打了个呵欠,往他的肩膀上靠了过去,咕哝道:“被长公主喜欢,你就高兴去吧。”

    他揽住她的肩膀,轻声问道:“殿下困了?”

    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,捶他两下:“昨晚没睡呢,你不困吗?”

    她和他都两天一宿没休息了。

    算起来他应该更累一些,今天白天还在外面跑了这么久。

    “困的。”燕渠捞起她的腿弯,把她抱了起来:“那睡吧。凑活凑活,明日拆营回去,就可以好好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胡乱嗯了一声,脑袋稳稳地靠在他的肩上。

    走到榻边几步路的功夫,她的呼吸声就已经沉了下来,像是非常安心。

    燕渠轻轻把她放下,唇角微翘,在她脸上又啄了一口。

    他去吹了灯,正打算和衣卧在她的身侧,她忽又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她的声音里漾着浓浓的倦意,努力打起一点精神问他:“你还没告诉我,当年明明是你杀的人,为什么报的却是聂听渊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燕渠上床的动作一顿:“他被北狄俘虏,聂都督重赏找人去救他。我接下了,回来的路上,正好看到那大王的营帐守备空虚,顺便就钻了进去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轻描淡写,她却呆住了:“这么危险的事,也能顺便吗?”

    相比这个,燕渠此刻更担心压到她的头发。

    他仔细调整了一番,才缓缓躺下:“太晚了,长公主想听故事,不若等明日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明天,都要告诉我哦……对了,还有一件……”

    倦意如潮水袭来,赵明臻闭上眼,很快就没声音了。

    她是真困了。

    娇生惯养的长公主,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这么辛苦。

    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,燕渠却有些睡不着。

    今晚的感觉就像——在黑夜里踽踽独行时,忽然发觉前方,有人为他点了一盏灯。乍见光亮的他,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惊喜之余,更多的,竟是愕然与无措。

    他生来,血仿佛就要比其他人冷一点,很少有这样鲜明的情绪。

    即便在一跃而起、飞黄腾达的那两年,他也没有像很多人那样,一朝发迹就变得骄奢淫逸、性情狂纵。

    虽然后者才是边关军中的常态。

    为了那点军功,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有今朝没明日的,当然需要更锐利的快感,来冲淡这一切。

    有人因此赞他七情不上面,宠辱不形于色,正是适合掌兵的将才。

    只有燕渠自己心里清楚,不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他只是麻木了,抽离了。

    没有一个温情的角落可以寄托,而那些可供选择的不堪的放纵与发泄,却又让他觉得恶心。

    之前在京城时,她问他怕不怕死时,他虽语气轻松、仿佛调侃,说的却是实话。

    活着当然很好,可是往死人堆里一躺,似乎也不那么坏。

    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日子,过得太久,他厌倦了这一切。高官厚禄也好,青史留名也罢,似乎都无法激起他多余的欲望。

    燕渠没有再想下去。

    察觉到枕边人已经睡熟,他伸出手,悄悄地、与她十指紧扣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不同了。

    他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
    在生死之间,还会有人,提着一盏灯等他。

    第69章 第69章本宫的话,就是圣旨……

    清早,大梁一行终于拔营启程。

    距离使团抵达,此时已过去了一月有余。

    北境的深冬冷得要命,即使没下雪,风依旧刮得跟刀子似的。

    骑马要顶风,赵明臻怕冷,这种时候还是得骑在最前面。

    好在,她穿着她那件最厚实的火狐皮斗篷,倒也不是非常的冷。

    她的面容秾艳娇俏、两腮有肉,乍一看,还当是哪家千娇百宠着的小娘子,出门游玩了。

    然而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真刀真枪的和谈,无论使团的其他大臣、还是北境随行的文官武将,已经没人会看轻这位长公主了。

    她几番进退都拿捏得恰到好处,最重要的是行事果决,一点也不瞻前顾后。中途有好几次,都有其他声音在劝她说乌尔霄情况不明,最好再行斟酌。她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。

    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,没有人想到,赵明臻会是这么个作风。毕竟以她这样的身份,只要顺顺利利把这件事了结就好,何必担这样的风险,至于谈判桌上进一点退一点,皇帝还会跟自己的亲姐姐计较不成?

    想及此,有些人的目光,又落在了燕渠身上。

    再好的计策,也要有人去落到实处才行。而长公主用起他来,几乎是如臂使指。

    单就摸查乌尔霄的增兵情况而言,换个人来,查多久也不敢打那样的包票,说这积雪皑皑的雪山之上,就那一条小路。

    更别提后面,无论是收拣乌尔霄的逃兵、还是佯败一路诱敌,哪一件都是不好出差错的。

    一个敢说一个敢信。这对公主与驸马的默契,当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。

    聂听渊的意外,比其他人只多不少。

    使团刚抵达的那几日,驿馆人多眼杂,正方便他派人盯梢。这位长公主与她的驸马,私下里几乎没见面,白日在人前,更是没什

    么特别的交集。

    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……

    他面色平静,目光却若有所思地、落在了护卫在赵明臻身边的燕渠腰间。

    那里挂着一块玉佩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,他也和赵明臻的其他手下打过照面,认得出,那是长公主府的信物。

    第一眼认出的时候,聂听渊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。

    燕渠的名声,在京城那边还比较笼统,无非就是个撞了大运的泥腿子。北境这边对他的印象,概括起来却更为具体——硬骨头。

    这人当年,连他父亲的招揽都拒绝了,不愿意被收作义子,现在居然会愿意这样明晃晃地表示出,这样的隶属关系?

    聂听渊倒也往男女之情上想了想,不过很快就思索起了更正经的可能。

    此番很多人都在猜,皇帝让自己的姐姐出来积累这样的政治资本,为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属于“长公主”的荣宠和封赏,已经到头了。在她本人和皇权高度绑定的情况下,世俗之物再多,也只是象征性的意义。这种程度的实惠,是不足以让她远赴北境的。

    这种时候,燕渠的这种倾向,难道是说明,他与皇帝之间的罅隙没有了?毕竟,长公主持节而来,本身就是宫里那位的代表。如此一来……

    不过很快,聂听渊就收回目光,沉默了下来。

    这回父亲交代的差使办得并不好,回去他还有挂落要吃。

    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太多,燕渠无意去分辨都是些什么意味。

    此刻,他低着眼睑,瞥了一眼自己的飞舞的袍角,又抬眸去看身前那团火红的毛茸茸。

    他在穿着打扮上一向不费什么心力,今日却穿着一身于他而言过分张扬的石绿色圆领袍,外搭一件银狐皮的氅衣——这是赵明臻特地给他挑的,说今天这个颜色很配她的斗篷。

    嗯……

    燕渠暗忖,确实很般配。

    他催他那杂色马前进了两步,问赵明臻道:“长公主回城之后,还是打算下榻在驿馆吗?”

    赵明臻原本在低声与傅阳涛吩咐些什么,闻言瞥了他一眼,道:“驿馆太乱了,做什么都不安心。”

    燕渠眉梢微动。

    不在驿馆的话,应该就是不急着走了……起码,能过完这个年。

    “那长公主打算……”他顿了顿,又扫了一眼公主府的一干人等:“臣的宅邸虽不精致,大倒是足够大。”

    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时间,他都是待在军营里的。不过名义上的燕府,之前也有他的兄嫂在居住,这会儿想想,应该不算荒废。

    赵明臻挑了挑眉,压低了嗓子嘘他一声,打趣道:“燕将军居心不良哦,这是想留下本宫?”

    燕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缰绳,稍偏开些头道:“臣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觉得他这个反应太老实,没意思,不与他说话了,只随口抛了句“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,不必担心”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回城以后,赵明臻片刻未歇,把安顿使团的事情丢给了常晋鹏,她自己直接带着一队人马,快马往城南杀去了。

    ——这回她丫鬟只带了两个,其他侍候的仆从都是北境现找的。但其他该带的人手,却是足足的。

    她分得清楚轻重缓急。

    比如眼下,她就带的是皇帝的禁卫来做这件事。

    在去年燕渠回京复命之际,赵景昂所派的两位钦差,也很快从地方抵达了北境。

    北境这么大块地方,赵景昂让谁来他都不放心。而即使他是皇帝,也不可能派个谁来,这片土地就服服帖帖了。

    他只能引入皇权,在本地的权贵豪强、和寒门将领之间,作为第三方加以制衡。

    可惜这俩钦差,完全辜负了皇帝的信任。配合聂修远参奏燕渠是小事,关键的是,聂修远想要养寇自重,他们居然也敢隐瞒实际的军情。

    这完全就是赵景昂的逆鳞了。

    但是过去的一年一直在打仗,一来收拾人也不凑手,二来他也不想那么快就自打耳光,所以一直隐而未发。

    此番和谈结束,这俩钦差还在各自的府宅中美着呢,以为一年的冷处理之后,还有他们的戏唱,冷不防那位长公主,居然直接带着禁卫打上了门。

    是真的“打”上门。

    在赵明臻的吩咐下,禁卫上来就把宅子圈了,先是封锁严密不许出入,再是将家丁护卫全部缴械捆上,最后,才再把那已经两股战战的钦差,拎出来丢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一队禁卫也不过十来号人,但是他们训练有素、装备完整,即使这俩钦差的府上人多,可他们毫无防备,在森寒的刀刃下,一点风浪也没翻起来。

    可怜巴巴的钦差大人有话想说,然而赵明臻根本不给这个机会,让禁卫把他们嘴堵了,随即才笑眯眯地道:“辩解的话,留给皇帝听吧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:“给他们带枷,押好上路——”

    分不清自己该姓赵还是姓聂,有这个下场也不冤枉。

    谁料其中一位大人有点本事,拥有一条唇枪舌剑里淬炼出的不烂之舌,很是灵活有力,竟然把口腔里的布团给顶吐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长公主……你!我和范兄是陛下亲派的钦差,你一无旨意、二无信物,怎么能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勾了勾唇角,也不知是觉得他的姿态滑稽还是如何,总之,她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。

    她没说什么,只朝身侧的一个禁卫身边走去,众人不解其意,皆是正色肃立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。

    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,赵明臻单手拔起了那禁卫挎着的剑,倏尔剑锋翻转,竟是直指向地上那人的额心。

    “圣旨?”

    她笑了一下,声音又缓又沉,“本宫持节而来,我的话,就是圣旨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另一边,聂家也收到了来自长公主的一点小小心意。

    家仆扑通一声,跪倒在了聂修远面前,瑟瑟发抖道:“大都督,公主府的人,派人来送赏赐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送点东西而已,”聂修远皱眉:“如此惊慌,成何体统?”

    家仆嗫嚅:“是、是人,您快去看看吧……”

    聂修远的眉心越皱越深。

    走到厅前的他,很快就知道家仆为何是这幅表情了。

    青砖的地上,打包捆扎着三四个人形的布袋,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有一个布袋的扎口,已经被人解开了,露出了里面人的脸。

    是聂家安插的细作。

    聂修远微眯了眯眼,神色危险。

    第70章 第70章但凡超过五岁!……

    “该送的东西……都送到了?”

    “是,按殿下的意思,给那几个内奸留了口气,丢进了都督府的门房。”

    傅阳涛单膝跪地,恭声禀完,随即又仰面问道:“长公主,属下等还要做些什么吗?”

    赵明臻捧着盏茶,神色有点恹恹的:“你们随本宫一路过来辛苦,先好好歇下。你多辛苦一些,该收的尾巴收干净,把手底下的人都安置好。”

    傅阳涛道:“不辛苦,这是属下分内的事情。只是长公主……聂家那边,要不要戒备一点?毕竟您把人就这么送回去,也是下他们的脸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喝了口茶,勉强压了个哈欠回去,淡淡道:“干扰和谈的算盘都没打成,没必要和本宫再犟。这段时间,他们会安生的。”

    送过去,本也就是为了敲打。

    傅阳涛垂头应下,躬身退下之前,他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:“殿下,那个……就是好不容易来北境了,属下和几个弟兄,想找个时

    间和越校尉他们聚一聚、说说话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,她随意地挥挥手,道:“来都来了,是该聚聚,把轮值的时间派好即可。”

    傅阳涛走后,她想了想,又把越乔叫过来,放了她几天假。

    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之后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

    时辰倒还早,只是冬日天黑得快。但赵明臻已经困得不行,晚饭都没打算吃,直接问碧瑛道:“卧房可收拾出来了?”

    两个钦差一捉,正好腾了两处毗邻的好宅邸出来。

    她的衣食住行向来讲究,先前住在驿馆,那是没有其他的好地方,眼下有选择,自然就不会去和其他人共处一个屋檐下。

    不过赵明臻也膈应才住了人的地方,便让他们先去挑个没什么生活痕迹的、不拘是厢房还是客房,先给她收拾出来。

    “长公主这是小瞧人呢,奴婢和碧桐早安排好了。”碧瑛抿着嘴笑:“而且……驸马那边今日还亲自带了人来,见公主要在这边落脚,就和我们的人一起拾掇着,已经都安顿得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事情不大,心思难得。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一个人,竟也能这么贴心,赵明臻微微有些讶异,不由道:“他既来了,怎么不传他来见我?”

    碧瑛回道:“奴婢问了的,驸马说,公主今日事忙,他等公主有空了再来,然后还让我转交这样东西给您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赵明臻随口一问,心里却没太在意,紧接着,便见碧瑛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木匣。

    咔哒一声,木匣被打开了,里面躺着的,赫然是一颗成色很不错的红宝石。

    赵明臻怔了怔,才想起某封书信里的内容。

    这应该是他提到过的战利品,她都快不记得了。

    碧瑛也是才看到匣子里是什么,见长公主这副表情,不免讶异地道:“红宝虽好,倒也不算难得,殿下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赵明臻很快收敛神色,没说什么,只是吩咐道:“把它好好收起来,先放到我的妆奁里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赵明臻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两天,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想,即使有事找她,她也先都搁置了。

    劳碌太过,可是要短命的,她才不要。

    自觉补足了精力之后,赵明臻方才让人去传了燕渠来。

    燕渠过来得很快,不过到的时候也已经是晌午。

    花厅里,赵明臻正在用饭,见他来,叫下人给他也置了碗筷。

    “燕将军来得这么匆忙,可用过饭了?”

    有旁人的场合,她依旧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气。

    燕渠见了礼,瞥了一眼她这一桌子餐食,在下人侍候之前自个儿拉开了椅子,大喇喇地坐下了。

    “正好吃完。长公主传召,臣不知是不是急事,所以就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搁了筷子,想了一想,才道:“好像是忘了同你说——不算紧要,就是和本宫一起,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一下。如果天还没黑的话,再顺便陪本宫在城里转转。”

    昌平侯这一年也都在北境,只是两个月前病倒了,不然和谈时也该有他的身影。

    她说这么多句,在燕渠耳朵里就一个意思——今天下午,她把他承包了。

    他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,旋即正色道:“如果臣下午有旁的事情,陪不了长公主呢?”

    赵明臻正舀起一勺蕈子——北境的冬天太冷了,没什么菜,蕈子倒还有些,闻言瞪他:“怎么,哪里的天塌了,急要你去顶?”

    “下午原本确实有些别的安排……”

    不过在她的下一记眼刀飞来之前,燕渠还是很识时务地没有再逗她,一本正经地道:“那也该推掉。臣既是驸马,伴在长公主身侧,就是天大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轻哼了一声,继续喝她的汤。

    “驸马”两个字咬得这么掷地有声,点她呢!

    她装聋作哑,假装听不懂,加快速度解决了这顿午饭。

    不过对于燕渠这种,吃起饭来像是拿瓢往喉咙里灌的人来说,长公主的快也已经很慢了。

    见她终于吃完,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,随即起身道:“臣去牵马。”

    赵明臻忙着用香汤漱口,没理他,不过还是伸手指了个下人,让给他带路去马厩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二人一起去昌平侯那儿探望了一圈。

    赵明臻与他不熟,所以想着和燕渠一起,气氛能少些尴尬。

    但等出来之后,她还是睨了燕渠一眼,道:“你同他的关系,比我想象中要好。”

    “毕竟打了几年交道。”燕渠平视前方,问道:“长公主想去哪里逛逛?”

    天色还不算晚,难得的是没下雪也没起风。赵明臻不急着回去,随口道:“随你带路,我只是想熟悉熟悉,免得两眼一抹黑。”

    那就不是玩乐性质的了,燕渠稍加思忖。

    他天生方位感敏锐,对北境更是了如指掌,很快便在脑子里整理好了路径。

    赵明臻一面跟着燕渠转着,一面把周遭的景象风物都记下。

    朗姿女貌的一对,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。不过两人都骑着大马,尤其是赵明臻的白虹,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能豢养得了的,沿途的路人都很识趣地让了道,至多敢在背后偷偷打量。

    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那杂色马,揶揄道:“你对它,也是情有独钟了。”

    从北境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北境,一直都是这一匹。

    诡异的是,她竟然也把这杂毛看顺眼了。

    燕渠以为她只是嫌弃,于是道:“御赐的那匹,当时走得太急,没来得及带。”

    说到马儿,他的视线也不免落在了赵明臻的马上——通体雪白的毛发,仿佛仙人坐骑般的悠然姿态,第一眼看过去只觉美丽,倒是很容易让人忽略,它也是一匹能行千里的宝驹。

    ……物似主人型,还真有点像她。

    在真正熟悉她、了解她之前,都会以为,她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。

    曾经,他也是那些浅薄的人其中一员。

    赵明臻察觉到他的目光,皱了皱眉头,道:“你盯着本宫瞧什么?”

    燕渠缓缓移开视线: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天色渐深,街上的人越来越少。

    只有京城能执行严格的宵禁,像是边关,通常只有战事爆发的时候会戒严。

    仗是已经打完了,但夜里太冷,倒也没人天黑了还在外面闲逛受冻。

    赵明臻乜了燕渠一眼,道:“你算得真准。”

    在城里转完一圈,终点正好是他自己府上,她但凡超过五岁都不会认为这是巧合!

    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,并不承认:“正好转到这里。长公主来喝杯热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