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 第91章温柔乡英雄冢
四十军杖是极重的惩罚,打在脊背上,少说也要去半条命。然而燕渠的话一出,却没有人敢反驳,只一个个低着头,抱拳应是。
赵明臻缓了一缓,才终于在燕渠醒来的惊喜中回过神来。
她眨着眼看他,却见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她脸上。
千言万语,也只能一会儿再说了。视线交错的瞬间,她明白了燕渠的意思,默契地和他唱起了红白脸。
“外敌当前,乌尔霄还未退兵,不如留后处置。打完这场仗,该赏的再赏,该罚的再罚。”
燕渠转过头,危险地眯了眯眼,看着这些人冷笑了一声。
“都是蠢货——竟不知自己做了别人的刀?”
有些人这时也回过味来了。
不对
啊?如果说他们大将军没事,之前营中的那些飞得信誓旦旦的传言……
一时间,乌压压跪倒了一片人,口中乱七八糟地说着请罪的话。
殷清泰也要跪下,被燕渠抓着肩膀提住了。
军营里从来不是什么比德行的地方,对内,同样也是要亮出利齿、展露獠牙的。
殷清泰是参谋,并不直接上扛着刀战场,威慑不足,压不住这些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
“长公主顾惜大局,为你们求情。但高高拿起,轻轻放下,不是我的作风。”
燕渠幽深的视线在其中几人的身上扫了一圈,冷声道:“既敢冒犯长公主,我看你们也没脸领受长公主的宽仁。方才说了什么,自己有数。殷清泰,把这几个带下去。”
被他眼神扫到的几个人俱是脸色发青,求饶的话堵在喉咙里。
燕渠吝于多说什么,直接道:“至于其他人——夜禁后胆敢在营中喧哗,今日之事,同样军纪处置。”
——
荒唐的闹剧很快平息,众人陆续散去。
殷清泰在帐外处理残局。
扈东和越铮等人上前与赵明臻见礼,大概是关切她的现状,扈东看起来还有话想问,不过赵明臻没有心情应付,随便糊弄了几句,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帐中。
燕渠已经靠坐下了,脸色看起来依旧不是很妙。
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,掀起眼帘,有点迟钝地抬了抬唇角,朝她笑了一下。
赵明臻咬着唇,一言不发地扑到了他怀里。
双臂都还没来得及张开,就叫她抱了个满怀。燕渠唇边笑意更深,却也有些无奈。
他收拢臂膀,拥住她,把她圆圆的后脑勺往自己的肩上摁。
“叫你受委屈了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漾满了愧疚的情绪:“都是因为我,抱歉。”
他昏迷的不是时候,把担子都丢到了她身上。
燕渠的怀抱与之前无异,温暖、坚实,仿佛可以包容她的所有情绪。赵明臻的眼圈又有些酸了,不过想到他刚醒,身上还有伤,不敢贪恋太久,很快松开了他。
“难受吗?”她克制地抿了抿唇,道:“我去叫军医过来。”
他合握住她的手腕:“不急叫他们。你没有话和我说吗?”
“莫名其妙。”她咕哝道:“我有什么要和你说的。”
“是吗?”燕渠扬眉看她:“可我怎么记得,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,和我说了很多话。”
赵明臻刚把他的手从自己腕间推开,正要转身去找人,闻言,脚步一顿。
这几天夜里,她躺在他身边时,确实说了很多悄悄话。
她的眼睫忽地一闪,脸也瞬间涨红:“你怎么知道!”
说完,她忽然发觉自己这句很像是不打自招,马上把嘴闭上了。
眼见她这副想捶他、又因他有伤忍着下不了手的样子,燕渠有恃无恐地笑了两声。
不过他到底还是没继续逗她,正色道:“只是知道有人在和我说话而已,听不仔细,长公主别担心。”
赵明臻瞪他一眼,昂起下巴,扭脸叫人去了。
燕渠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,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应该也不算骗她吧。
虽然听不仔细,可多少还是听见了一些的。
那些黏黏糊糊,不舍得他的话。
怪不得都说温柔乡英雄冢,有这样的话,他就算死,仿佛也没有遗憾。
——
瞿医士本就在帐外等着,很快就来了。
这会儿已经不用再保守消息,他身边跟着两个打杂的小药童提箱子。
他刚给燕渠把完脉,赵明臻便忍不住道:“虽然醒了,可为什么他脸色还是这么难看?”
哪里难看?燕渠有一瞬疑惑,抬手摸了把自己的下颌。
瞿医士倒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,答道:“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殿下莫急。大将军这一次会倒下,想来也有积年沉疴的原因。这会儿虽然脱离了危险,但还是要好好调养。”
说罢,他又调整药方,重新嘱咐了一些,诸如“暂时不能动武”、“最好也要多休息”的话。
燕渠心里想着刚刚的事,其实没太在听,果不其然又吃赵明臻一记眼刀。
她替他记下,随即道:“有劳瞿大人了,还烦请您继续费心。”
诊脉的功夫,殷清泰也匆匆赶了回来。
他先是同燕渠告罪,又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状况,才提起刚刚的处置。
“的确有人撺掇,不过也是他们自己心志不定。”殷清泰属实办事利落,这一会儿,就把几拨人里挑头的是谁查得一清二楚。
听他报上了几个名字,燕渠面色未改:“矛盾已经挑在了明面上。该警惕一些了。”
赵明臻则若有所思地道:“乌尔霄人相貌有异、难以潜伏,要想在营中呼号引起营啸,一定得过内应的手才可以。”
她怀疑今天挑事的人里,就有他们的内应。
“秋天就要过去,蚂蚱自然跳得更欢。”燕渠听得明白她的意思,随即又问殷清泰:“那几个嘴贱的都领罚了?”
说到这个,殷清泰也有些恼火,立马答道:“四十军杖扎扎实实,一点水没放。大将军,那个……”
他虽是莫名其妙被带着嘴了句“奸夫”,但一想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时常单独出入帐中,便想着还是要和燕渠解释一句,毕竟男人嘛,他都懂,在这种事上总是有些敏感。
殷清泰抬起头,正要说下去,却见面前的两人在说悄悄话。
他们威严冷肃的大将军不知逗了什么趣,引得那公主殿下拧了一下他的手背。怎么看也不是有芥蒂的样子。
察觉到他的目光,赵明臻才松了手。燕渠倒是混不吝地低笑了一声,方才冷下神情,道:“没打死,那就养着伤,哪天能走了,就让他们自己滚过来,到长公主跟前磕头认罪。”
他甚少表现出这样直白的疾言厉色,殷清泰神色一凛,抱拳应下,随即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多留,悄悄退了出去。
待到殷清泰走后,赵明臻才终于正色问燕渠:“接下来……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燕渠答:“不难处理。”
赵明臻眉心微蹙:“我的顾虑终究只是顾虑,没有切实的证据。”
燕渠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,想了一会儿,才淡淡道:“军中的事情,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的证据。”
赵明臻一怔,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她一时也忘了。
手握权力的上位者,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和证据的。
朝堂之上,大家穿红着紫,尚还需要加以掩饰;军营之中,位次的差距都是用人头堆起来的,谁又敢有异议。
怕她难以接受,燕渠宽慰道:“能被裹挟的,不是坏也是蠢,什么下场也不算无妄之灾。”
赵明臻却突然抬眉睨他一眼,扬声道:“喔?本宫倒没有心慈手软到在想这些。”
听她把自称又换回了“本宫”,燕渠挑了挑眉,配合她问道:“那殿下……在想什么?”
说着,他还往椅背上一靠,摊开双臂,摆出一副任她审视的架势。
赵明臻哼了一声,道:“本宫只是突然发现,一直被你这副样子给骗了。”
他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得很忠诚,甚至可以说是好脾气的。
可刚刚听他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样的话,她才想起来,他那飞一般的升迁速度。
即使是先有昌平侯赏识,后又有皇帝提拔,短短两年间,他便能声名鹊起,坐到这样的位置上,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。
对外、对北狄,燕渠这个名字就足以止小儿夜啼,那对内呢?
在军营里,嫉妒、忌惮、乃至于构陷、暗害,他一定都遇到过。
然而他却还是这样顺利地登上了高位,怎么想,也不是做好人能做到的。
方才他手下面对他时的噤若寒蝉,不过是冰山一角。
燕渠看懂了她的眼神。
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,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,怎么
看都有点无辜的意思:“好重的罪名,长公主是要治臣的罪吗?”
赵明臻却不说话,只朝他走过来,又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。
“治罪也晚了。”她翘着唇角说:“因为你这样,我也很喜欢。”
沉稳的,温柔的他,她当然喜欢,那些散发着危险的时刻,同样勾得她心痒痒的。
燕渠的心咚地一跳,就要抬手去揽她的腰时,她却忽然后撤几步,扭着腰就走了。
“不可以亲亲。”见燕渠用眼神质问她,她理直气壮地道:“刚刚军医都说了,你要好好休息。”
第92章 第92章此时此地,正当其时……
燕将军的小小意见,很快便被长公主无情镇压。
不过等梳洗过后躺在了一起,呼吸再次咫尺相闻,赵明臻还是没能抵挡得住,被他押在怀里亲了一会儿。
好在燕渠也有分寸,很快便松开她,只蹭蹭她的脑袋。
“辛苦你了,我的殿下。”
沉沉的声音自她的发顶传来,赵明臻感到很安心,开口却还是委屈:“知道我辛苦,你还舍得一直睡着。”
胸膛里跳动的心脏,仿佛正被她捧在手心里,轻轻抚摸。燕渠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,只低下头,以唇轻碰她的眉梢。
“再不会了。”他低声道:“等这一仗打完,补偿你,好不好?”
她嘟囔道:“你补偿我什么?”
他又亲亲她的唇角,不回答:“到时候公主就知道了。”
她没有问下去,大概是睡着了。
燕渠的心愈发柔软,即使肋下的伤处依旧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,他依旧把她捞到了自己的手臂上枕着。
这段时日,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,他都知道。
柔润的月华毫无保留地倾洒向他,是他曾经趁夜才敢肖想的场景。
——
这晚,赵明臻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。
她并不是软弱的人,但有时还是觉得,能依偎在他的身边,也很好。
燕渠比她醒得早,没有叫她,轻手轻脚地就走了。
他的伤没好全,赵明臻自然担心。不过眼前的局势需要他,她也没打算劝。
北境军中,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动,而燕渠回到阵前主持局面后,本就心生怯意的乌尔霄更是连连后退,才出正月,他们就已经开始撤军了。
然而燕渠显然没打算就这样结束。
他只冷哂道:“烧杀抢掠完,占不到便宜了才知道跑。想得美。”
追击的决策,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。
乌尔霄手段下作,又是在过年的时候来犯,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气。
赵明臻也认同这个决定。
从北狄到乌尔霄,都是畏威而不服德的。
只有打服了,才能让他们消停下来。
只是涉及到两国之间的战争,就不是北境就能拍板做决定的了。
她已经命人整理了战况,送去京城。
不过,只是追击乌尔霄余部,倒是不需等皇帝下旨。
但她没有想到的是,大梁大军就要开拔、蓄势待发之际,燕渠居然来问了她一个问题。
他注视着她:“长公主可要同去督战?”
赵明臻一怔:“什么意思?”
帮她立威?就像上次在那些闹事的人面前那样?
但上战场对她而言,还是有些太夸张了吧……
燕渠却说得轻描淡写:“我仔细看过我昏迷那阵的军报——长公主很有天赋,若只等我死了伤了才得施展,岂不屈才?”
这是乌尔其罗继位后的第一次亲征,即使他们引发营啸、兵不血刃的计划没有成功,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。
在她代掌那枚小小的将印之时、那十天里,乌尔霄多点开花,攻势就没有停下来过。
而她的几次决策都做得很漂亮,至少,没让人怀疑“燕渠”是不是突然脑子发昏。
赵明臻眼皮一跳:“你又浑说。什么死不死的!”
可确认他眼里眉间没有玩笑之意后,她怔愣一瞬,脸色旋即也郑重了起来。
赵明臻不是妄自菲薄的人,但在这件事上,却没有把燕渠的赞许当真。
她轻声道:“那会儿只是权宜之计。我也是比着你从前的经验去做的,且有殷参谋和其他军师辅佐,并不是我有天赋。”
燕渠眉梢微抬,忽然道:“可你听了我的话,第一反应,却不是拒绝,不是吗?”
像是被他说中似的,赵明臻的心跳,蓦然错了一拍。
她抬起眼帘,定定地看着他。
——
这一仗打得很利落。
京城又有封赏,而赵明臻看着因所谓督战之功给“长公主府”加赠的爵位,却是哭笑不得。
公主是被排斥在继承体系之外的,公主的孩子,可以继承父亲的东西,但再想吃皇家的饭,那就得孩子母亲去请赏了,意味可以说大不相同。
这道圣旨,连她那不存在的孩子都赏赐在内,一看便是徐太后的手笔,意图就两个字:催生。
当晚,赵明臻倚在床头,青葱似的指头剥着京城送来的莲子——北边没有这种东西,徐太后知道她爱吃,特地捎来了些,以示关怀。
她用脚背踢踢正在床尾脱衣服的燕渠:“我忽然觉得,你还是需要一个继承人的。”
燕渠微微一讶,转脸看她,随即皱眉道:“怎么突然说这个?”
赵明臻剖了莲子,也不去芯,就这么往嘴里送。吃完一粒,她方才慢悠悠地道:“你别误会,我才没要孩子的打算。”
燕渠看着倒也像松了口气,随口道:“挺好。”
这话说得并不违心。
他对后嗣没有执念,虽然情到浓时,偶尔也会幻想,他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,会是个什么模样,但是仅止于此了。
他知道,女子孕育子嗣,无异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。他不想她冒这样的风险。
赵明臻哪晓得这人两个字后面能串了这么一串,她的嘴叭叭的,也没停:“都是俗人,追求的无非是荣华富贵、封妻荫子。若没有人继承你的衣钵,我看那些跟着你的人,心思浮动得很呢。”
宫里的太监都要收几个义子,总不能是“父爱”无处播撒。
听到这儿,燕渠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:“你是说,收养?”
赵明臻珍惜地数了数床头玉盘里的莲子,方才道:“只这么一提,我胡说的。”
……
与此同时,一道密旨也跟随封赏的旨意,一起抵达了北境。
皇帝的意思很明确,给北境军半年时间备战,这一次,必须打。
今年入秋之前,若乌尔霄还敢来犯,大梁不会再忍让,必得出动大军,打到他们的本土不可。
为免打草惊蛇,备战的风声不能走漏,军中不好有大的动作,大部分筹措粮草、打制铁器之类的活,都是通过赵明臻这边、以屯田筑仓的名目进行的。
大梁这边紧锣密鼓,而乌尔霄当真死不悔改,再度犯边。
收复失土、羁縻北狄之后,北境的疆域变得相当广袤,也衬得人口愈加稀少——人是宝贵的资源,不是撒把种子就能长起来的。
除非再等个十年二十年,否则,北境都要面对地广人稀、兵员不足的场面。
因为地广人稀、因为兵员不足,所以除却重要的城镇,大部分县城都做不到严
防密守,乌尔霄屡屡来犯,就是抓准了这一点。
他们的目的很明确,很少一次性出动大军,就像靴子里的跳蚤一样,不致命,只时时咬得人足踵出血,迈不开步子。
这年夏天,赵明臻亲自走进了边城才遭劫掠的一户农家里。
原本只分得清牡丹和芍药的长公主,如今也能分清麦苗和韭菜。
她看着眼前乌尔霄人纵火焚烧后只剩焦土的土地,听着老妪在耳畔哀恸的哭嚎。
“就快入秋了啊……就快要长成了的麦子啊……”
不是自己的血汗,乌尔霄人当然不会顾惜。
他们抢走了农户的存粮、割走了泛青的麦子,走时,甚至还一把大火,连秸秆都焚烧殆尽。
麦穗低头,要等一年;果树结果,要等五年、甚至更久。
今年有了收成,来年才有粮种,放任乌尔霄这样下去,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年,才能让北境百姓真正过上吃得饱饭的日子。
她是还有时间,可面前的这位老妪,又能数过多少个冬天?
赵明臻坐立难安。
回府之后,她打开了封存圣旨的那只乌金匣子。
备战的旨意,早在抵达当日,便由天使在北境军中诸位高级将领——包括燕渠、聂修远等人面前宣读过。
而她这里,是另一封任命征北将领的圣旨。
皇帝的意思是,消息往返难免贻误战机,而过早宣布具体人选,又会让北境在备战时就陷入另一种不安。
故而要她先收好,待到时机合适,该出兵了,再由她宣读这封旨意。
皇帝很信任自己的姐姐。
也许最开始,是因为血脉相连,是因为她在殿前点醒了他——北境这只风筝,总要有人来放,难道其他人会比她更可靠吗?
但数载过去,如今的信任,却是因为皇帝看见了治理的成效,看见了这只风筝没有飞走,越收越牢。
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展开了这封圣旨。
圣旨上的若干姓名,并不让她感到意外。
她抬起手,用手心贴了贴心口的那枚护身符。
她那些华贵的饰品,大都堆叠在箱底,不见天日。唯独这只拙扑的护身符,如今日日戴在了身上。
此时此地,正当其时。
第93章 第93章明镜高悬
节堂内,明镜高悬。
北境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此刻都在堂前。
赵明臻的眼神淡淡扫下,视线在掠过其中几位之时,眼神忽然有些停顿。
“诸位有什么异议吗?”
在场的各位早知道这一仗要打,圣旨的内容也并不出人意表——
置左右两军,分别由燕渠和聂听渊领率,坐镇中军的依旧是昌平侯,在这一位到达北境之前,由长公主暂代。
分置左右两军,终究是出于避免北境军成了一言堂的考量,不过两军之间还是有差距,可以看出燕渠率领的这一路更重要。
除此以外,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将领任命,朝中也会增调援军。
众人皆道没有异议,赵明臻微微颔首,仿佛不经意般看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聂修远一眼,旋即收拢视线。
旨意宣读完后,具体的战略部署,就要一会儿再议了,各军之中要先各自清点过,才好明确接下来的安排。
这些,赵明臻就不掺和了。
她对自己这一次的定位很明确——坐镇后军的吉祥物,从旁协调的管家。
宣过旨后,众人各自散去,脸色都算不上愉悦。
远离本土作战,怎么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
但这一仗又势在必行。
远的不说,光这一个月里,北境沿线遭受的大大小小的袭击多达十数次。
如果不让乌尔霄吃点苦头,情势是不会凭空好转的。
节堂外,聂修远身边零零散散地簇拥着几个人,大概都是在言语中吹捧这一位大都督——左不过是在夸他的儿子有出息,连皇帝都看在眼里。
无论是聂家内部的矛盾,还是父子之间的争端,都还没有到明面上撕扯开的地步,在外人看来,父子哪有隔夜仇,况且聂听渊还是聂修远唯一一个在身边的儿子。
虽然现在的局势已经越来越倒向了燕渠,可战场上的事情,谁又说得准呢。
听了一耳朵奉承话,聂修远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,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。
他的视线有些阴沉,径直穿回了堂前。
聂听渊此刻仍在节堂内。
他垂着手,朝赵明臻走去。
见聂听渊来,原本簇在她身侧的人散出了一个空档。
“长公主。”聂听渊拱了拱手。
赵明臻礼节性地抬了抬唇,与他寒暄:“聂将军。”
聂听渊先说了些正事,紧接着正色一礼,道:“此番多谢长公主抬举。”
赵明臻受了他的礼,随即直言道:“聂将军能为出众,本来也不会被埋没。”
如果聂听渊是个蠢材,那她就算与他达成了所谓的合作,也不可能拿生名百姓开玩笑、做添头。
此人虽然不比燕渠,遇到闪击出战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出彩的,但在修筑营垒、防守反击这一块,却做得还不错。
乌尔霄意图引发营啸那次,他驻防的宁昌城中同样稳住了局面。
聂听渊笑笑,抬眼见燕渠走来,朝赵明臻和他都抱了抱拳,没再多说什么,走了。
赵明臻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,才回眸与燕渠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“风雨欲来的感觉,燕将军察觉了吗?”
她挤了挤眼,用方才与旁人说话的语气和他说话。
燕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,仿佛没听出来,右手却悄悄伸到了她的袖底,捏了她手心一下。
今日是郑重的场合,袍袖宽大,远远的看过去,只会觉得他们走得有些近,倒看不见袖底牵着的手。
“天塌下来,不都有长公主顶着?”燕渠一本正经地回答。
赵明臻轻轻挠了一下他的手心,认真地道:“你可得小心提防。这一仗真要打下来,局势就又起了变化,我担心那一位……”
聂修远当然听得见儿子打的是什么算盘,但在这封圣旨之前,聂听渊还不算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。
可现在的情势,已经不一样了。
燕渠垂下眼帘:“你也要小心。昌平侯何时能到?”
赵明臻答了一个大概的时间。
待到离开议事的地方,四下无人,她抬手屏退了仆从,与燕渠低声道:“前几日,聂听渊私下也找过我。他说,不想再持小人行径,想与我们消弭隔阂。”
燕渠微微一讶:“他打算……”
赵明臻轻轻点头。
聂听渊的意思是,不打算再用所谓的燕渠身世来“威胁”了,也要把那位温娘子的下落交给他们。
她掀起眼帘,瞥了一眼燕渠的神色,继续道:“那位温娘子,如今在府城外的一个小县生活。”
赵明臻只称呼她为“温娘子”,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:“她早年回来,成了婚,现在有丈夫和两个孩子,普通人家,日子大概还过得去。”
还有些话,赵明臻没说。
那位温娘子的一个女儿,身体很不好,成年后无法婚嫁,只能养在家里。
一盆泼不掉的水已经很碍如今当家的兄嫂的眼,再想掏家中的口粮变成药钱,那是不可能的了。
这便是当时聂听渊能拿捏她的原因。
早前赵明臻听说燕家的故事,还会觉得震惊,然而现在她已经走出宫闱,再听见这些,心底只剩一声唏嘘。
都很可怜,不过她私心里当然是与燕渠亲近,所以会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——
他的母亲抛下了襁褓中的他,再出现时,却是为了另一个孩子。
虽然可以理解,但赵明臻想,如果被舍下的那个人是她的话,她一定会难过的。
燕渠听完,轻轻攥了一把她的手心,缓声道:“你又替我伤心了。”
赵明臻也不否认,只用力回握他一把,还是再问了这句:“你想见她一面吗?”
见一面,再确认
一下。
燕渠虽然平静,倒也缓缓吐了口气,才继续道:“过去并不愉快,出现也是打扰她的生活。真真假假,没有深究的必要。”
——
话虽如此,回去之后,燕渠还是命人去准备了些金银俗物。
赵明臻虽未明说,但是他也能猜到一点。
而阿堵物能解决这世上九成九的问题。
也算他没有太对不起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人。
他如今的小金库早就和赵明臻的并作一处了,非常老实。俸银赏赐、田产收成,都是个什么情况,没准她比他还更清楚一点。
赵明臻知道了,又与他道:“你忙你的,这边由我安排。”
燕渠没有与她推辞。
兵贵神速,多耽搁一天时间,乌尔霄那边得到消息、做出应对的可能就更大一分。
不到两日,北境军内部便明确了总体的部署——
乌尔霄地势开阔,但是适宜居住的土地并不算多,斥候的情报可见,他们的重镇大都集聚在都城一带,呈狭长式。
北境军打算兵分东西两路,由燕渠及聂听渊分别带领,燕渠率东路军主攻,聂听渊率西路军策应,到时两翼夹击,直取乌尔霄腹地。
单靠北境军肯定是干不成这么大的事的,所以两翼都只算先头部队,这边甫一出动,朝中的增援也会即日启程。
这一次,赵景昂也是铁了心要解决北面的边患了,单从每回圣旨上一字一顿的“乌贼”就可以看出。
战策明确下的当日,飞书便去往京城。
赵明臻的心下,却有些惴惴不安。
就像是夏夜,雷声已经滚动,暴雨却迟迟不下的那种沉闷感。
就在这天,去找温娘子的仆从回来了。
箱箧里装着原封不动的金银,仆从低着头,忐忑不安地道:“禀殿下,我们没有找到那户人家。”
赵明臻轻轻蹙眉,那股毛毛的感觉忽然又爬升了起来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们去的时候,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了……”
赵明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。
……
与此同时。
立即便要整军出征的北境军,正在校场前做最后的动员。
有亲兵悄悄来报:“大将军,西路军那边,聂将军他似乎还没过来。”
燕渠皱眉:“这种时候,也耽误得的?”
亲兵也是觉得古怪:“确实奇怪,那位小聂都督,也不是这样的人呐!”
聂听渊不喜欢别人把他和他爹捆一起说,因此偏有这个诨名。
燕渠直觉不对,着人去寻,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。
营中禁止纵马,何况是这种时候。
听动静,人还不少。
燕渠脸色没变,眉梢却沁出了森然的寒意。
马蹄声很快停了,一阵如雷的脚步声后,身披玄甲、头戴紫冠的聂修远,自帐外迈步闯入。
他朗声大笑,竟是道:“看来,我来的正是时候。”
第94章 第94章而这一次,没有他在身边……
天边狂风大作,草木枯折。
赵明臻没有想到,事情会急转直下到这种程度。
尽管心中隐隐有所预感,但是外敌当前,任谁也没有想到聂修远会在此时突然发难。
没有弯弯绕绕,只有阳谋。
聂修远先带部曲,将聂听渊拿下,随即又带甲兵闯入东路军阵前。
他抛下了燕渠身世的惊雷,随即慷慨激昂道:“诸位同僚,此番异地作战,你们放心,将身家性命交到这样的一个人手里吗?”
“我手中还有,截获下的、他同乌尔霄人暗通款曲的信件!”
此言一出,立马引发了轩然大波。
聂修远的每一句话都很荒谬,可连在一起,却有一种诡异的信服力。
帐中,已经有将领,一面打量那温娘子的模样,一面偷偷抬眸,去端详燕渠的五官了。
远离本土作战,本就是一件让人没那么有安全感的事情。偏偏在这个时候……
剑拔弩张的气氛里,燕渠勾起唇角,竟是淡漠地笑了一下。
“大都督不如直说,你为的是什么。”
他未作解释,也不多言,目光甚至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平静。
所谓的血统和身世,对他似乎无关紧要。
聂修远却无端被这个小二十岁的年轻人的视线,看得眉心一蹙。
他正要开口,帐外,一记高昂的女声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。
“哪里还需要大都督多费口舌,本宫都可以替他回答。”
赵明臻利落地翻身下马,直入帐中,风帽上的绒毛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。
就要挂帅出征,中军帐中人头攒动,从六品以上的将官都在这儿了。
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。
她的视线从燕渠身上轻轻掠过,而后便落在了聂修远的身上。
“大都督想要的,自然是权柄了。”
“听说小聂将军刚巧摔断了腿,出不了府,大都督安排了义子,去替他代掌西路军?”
帐中忽然静了下来。
聂修远笑了一下,神色莫明。
“长公主是要拿圣旨说事吗?也可以,我们甚至可以坐下来,叫些酒菜,好好地清谈清谈。”
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。
大梁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后,陆续便派斥候去到乌尔霄境内。
斥候新报——乌尔霄王室内部,乌尔其罗的兄弟发动了政变,对内他们正在镇压,对外,也正与北面接壤的邻国有摩擦。
赵明臻挑了挑眉:“贻误战机的罪责,本宫担待不起,大都督就吃罪得起了吗?”
聂修远大概是在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,眼中却还是带上了一种势在必得般的神采。
“那就要看长公主决断了。”他说:“这一仗对于大梁来说该打,是谁打,由谁建功,长公主不都是高坐明台的长公主吗?况且圣旨上,陛下同样有言,可由长公主权宜机变。”
但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,聂修远心道:动荡对他、对聂家来说才是机会。燕渠已经彻底是皇家的人,若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,聂家对军中的掌控力,就要彻底丧失了。
聂修远此话一出,燕渠的几个心腹立时便要拔刀,被燕渠压下了。
燕渠眉梢微抬,看向赵明臻。
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肩上的风帽,道:“那照你的意思,东路军换你的人来,才合适?”
这便是聂修远的阳谋——先囚禁亲子,顺理成章的接受西路军,随即利用燕渠的身世引发猜疑,再把手也伸到这边来。
聂修远居然没反驳,竟道:“西路军只是策应,我膝下义子的本事,不比聂听渊那小子差。而东路军正面主攻,在场诸位,谁比我更配这个位置?”
赵明臻弯了弯唇,露出的表情愈发人畜无害。
聂修远见状,正要继续加码,面前这位笑得人畜无害的长公主,却忽然抬手,凌空拍了一拍。
清脆的抚掌声传出,帐外,公主府的亲卫拎着一只装了人的麻袋走了进来。
“聂都督有人证,本宫也有。”赵明臻直视向他,眼眸中的颜色终于渐沉:“当年与乌尔霄和谈之时,聂都督做了什么,不会自己都忘了吧?”
她当然不会蠢到,把捉了现行的活口,都丢还给聂家。
聂修远神色微变,可赵明臻却没有继续点下去。
她转过身,面朝在场众人,道: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诸位,现在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,不应该刀口向内,你们说,本宫的话对不对?”
有人诚心应是,有人目光闪躲。
赵明臻都不在意,她的视线经过一排排后脑勺,终于还是定格在了燕渠的脸上。
“燕将军,本宫相信你。这一次,便由你暂代本宫的位置,替我坐镇后方了,如何?”
此话一出,满座皆惊。
这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……不对,东路军如果真的换人……
陡然间安静下来的军帐中,燕渠听懂了她的未竟之意,瞳光一闪。
赵明臻看着他,后撤一步,深吸了一口气。
事已至此,燕渠身世已经暴露。可若真让聂修远得逞,即使燕渠因为她,愿意暂退一射之地,他在军中的拥趸也不会甘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姓聂的主将手下,两方势力必有一战。
时间如果慢下来,也许会有更合适、更圆融的办法处理——譬如说,等昌平侯和后续朝中的增兵到来。
但现在,大军已经整装待发,不是说停就能停的。况且战机不等人,难道又要再等几季麦熟吗?
这也是聂修远选在此时发难的原因。
只可惜,她不喜欢受人威胁。
赵明臻抬起眼帘,看向脸色各异的众人。
“西路军主将聂听渊意外受
伤,便由聂都督举荐的义子接任;东路军……”
“就算夫唱妇随吧。”她居然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:“东路军,便由本宫暂代。”
——
一个令人意外,却不是那么意外的答案。
聂修远拿燕渠的身世和忠心攻讦,赵明臻压下的,便是自己的身份。
在对大梁的忠诚上,任谁也不会怀疑她这个长公主。
这几年来她做得如何有目共睹,而她的身份,也绝无里通外国的可能。
天子可是这位的亲弟弟,说句不好听的,做皇后都没做这个长公主安稳。
局势暂且稳定了下来,不过怎么都要再缓一夜再出征了。
军营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,唯独赵明臻帐前络绎不绝。
虽然做下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,但是回过神来之后,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莽撞。
北境军政一体,她虽不算具体打过仗,但军务是通的,至少不会胡乱插手胡乱指挥。
她占住这个位置,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,不会让北境军成为谁的一言堂。
她虽这么想,禁军的人、公主府的人……这晚却来来回回劝了不知道多少波,想要她收回成命。
只一个人没来。
赵明臻心里有一点难过。
她这一次,到底是托大了,若说心里不忐忑不害怕,那是不可能的。她还是会想要,能收到他的关心。
可不论怎么说,这一次,她都是夺了他的兵权。
他还是会在意的吧。
不论是兵权,还是她没有站在他这边。
赵明臻盯着手心里的虎符,努力定了定神。
不管了。
山不就我,我来就山。
她这样想着,才出了帐中,却见夜色下,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。
她的脚步顿住了。
而燕渠见是她,亦是微微一怔。
夜风细细流淌,他大步朝她走来:“夜深了,长公主还出来走动吗?”
赵明臻抿抿唇,若有似无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道:“你来找我?”
燕渠垂着眼,看起来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,只从怀里掏出一叠简牍。
纸页落在手里,厚厚一沓,隐隐还有他怀中的温度,赵明臻接过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你……”她别过头:“我还以为,你是不想面对我。”
才会一整个下午都没有露面。
燕渠轻轻叹了口气,神色却不见之前的那股轻松了。
他上前两步,抱住她后才道:“因为我在害怕,殿下。”
战场上刀剑无眼,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。
而这一次,没有他在身边。
第95章 第95章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……
翌日,大军准时开拔。
临走之前,西路军顶替聂听渊的那位名叫聂斌的聂家义子,收到了东路军送来的口信。
“长公主的意思是,快要入秋,百姓不易,还请聂将军这边,也勿要损伤农田。”
“戏做得倒真是足。”
聂斌表面应下,转头与手下说笑。
……
此番出征乌尔霄,与之前被动迎战防守时,有很多地方不一样。
北境从来都是个民风彪悍、武德充沛的地方,被留下驻守城中的士卒,看起来还有一些艳羡这一次能去博取军功的同僚的意思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在聂修远故意的推动下,有关燕渠身世的风言风语,很快就传遍了整座军营。
不过消息越往下传,引起的波澜越小。
即使是在当年和北狄打得最凶的时候,两国接壤之处,依旧会有商人悄悄来往,会有过不下去的底层百姓跑到对面的地方去讨活路。
对于军中的中高层将领而言,他们需要考虑将军的立场,会对自己的利益带来的影响,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底层士卒而言……他们更关切的,是生前的饷银、身后的抚恤。
不过看到燕渠出现时,还是会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,落在他身上。
“……真的假的?”
“嘶,有点儿真,不过管他呢,燕将军从不克扣我们的饷银。”
校场前,正欲离开的聂修远脚步一顿,未及回头,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了他的去路之前。
他眯了眯眼,看向身前的燕渠。
这场阳谋几乎撕破脸皮,然而最后,也只是把一个西路军的亲儿子换下来了而已,聂修远的心情并不算好,没有和燕渠寒暄的打算。
他抬步欲走,燕渠却挡在他身前,寸步不让。
这不是一个友好寒暄的架势,聂修远眉心一跳,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。
然而还不待他拔刀,铮的一声——燕渠竟是先一步转手拔剑。
燕渠的动作太快,快到在场的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,剑尖就已经直指向聂修远的面门。
本能的怔愣过后,聂修远背后的心腹也倏然拔出剑来:“燕渠!你竟敢对我们大都督动手!”
聂修远的脸色近乎要浸出水来:“燕将军如此不冷静,看来,是真的着急了。”
他稍作停顿,随即冷冷一笑:“也对。被自以为信重的枕边人背刺,夺了兵权,怎么能不急呢?”
与燕渠打交道的这许多年,聂修远还从未见过他这副莽撞的作派,一时间,越发笃信自己话里的猜测。
剑拔弩张的气氛里,燕渠表情未变,非但不退,反而一记云剑向前——锋锐的剑尖几乎要擦破聂修远的眉心,下一瞬,他却突然收势,内腕一转,干脆利落地收剑归鞘。
他轻轻一哂:“大都督还真是以己度人,不过有话与你一叙,想请你随我移步。”
聂修远的眉心一跳。
就像他的阳谋一样,他也未曾料到燕渠会在此时突然发难,刚刚的那一剑很明显不是无的放矢,而是有意威胁。
他当然可以事后再去谋划计算,但是此时此刻,看来是非得跟燕渠走一趟不成了。
人上了年纪,总是惜命一点。
……
聂修远铁青着脸,终是迈步,被燕渠“请”到了一旁的节堂。
节堂里,早已经清了场,眼下倒颇有些对峙的氛围。
“燕某不过一介武夫,所以有的话,还是打算挑明来说。”
燕渠神色淡淡,抛下的话却不容置喙:“在北境军顺利班师回朝之前,还请聂都督,不要离开这座节堂。”
聂修远冷笑一声:“要软禁我,你今日的手段还不够看。”
“软禁?怎么会。”燕渠亦是嘲讽般勾起了嘴角:“聂都督想得太多。”
“我也会与大都督同住节堂。”他的目光同声音一样渐渐沉了下来:“在昌平侯及朝廷援军抵达之前,希望大都督,不要有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。”
聂修远不是善茬,燕渠是清楚的。
昨日的发难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,恐怕他还会有后续的动作。
带兵多年,燕渠心里很清楚,后方对于前线的重要性。
赵明臻如今正在东路军中,对敌作战之事已经不是他能遥控得了的,但是战场之外,他不能让她有所闪失。
聂修远哑然一瞬,良久方才反应过来,不无惊异地道:“你是为了……”
他顿了顿,仿佛感慨般道:“可惜呐,天家之人冷血无情。你又怎知,她昨日不是就坡下驴,趁着我的话,卸了你的兵权呢?”
“昨日之后,谁得利最多?北境兵权,这一次可叫她捏在手里了。从下往上渗透的事情,她本来就在做,禁军在北境军中的话语权也一年高过一年。”
“真到了班师回朝之日,恐怕,燕将军和我,都得当心呀……”
——
马背上,风猎猎作响。
赵明臻攥紧了手里的护身符,感受着铜钱印在手心里的触感。
这是她第一次走近真正意义上的战场。
载她一道来的,却并不是白虹。
漂亮的白马太过显眼,在战场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。
临走之前,燕渠把他的马给了她。
明明没来得及磨合,可
这匹马,却和它的主人一样,沉默而可靠,托举着她一路往前。
异国之境,连风里的气息都是陌生的,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摸了把马脖子上的鬃毛,定下神来,翻身下马,回营中传了扈东。
“高坪城还有多远?”
“回殿下,往前五十里,高坪城就要到了。”扈东答完,又开始拱手劝道:“殿下,前阵太危险了,臣恳请您,还是以自身安危为重。”
赵明臻听完,也不反驳,只道:“扈统领,我们如今身在敌国,前阵后阵,还重要吗?”
扈东一噎。
她这话确实说得没问题。
前阵迎敌,可后勤辎重在战场上也是重中之重,难保就没有人偷袭。
他的脸色有些发紧:“长公主此举,还是太过冒险了,即便是有制衡之意……”
赵明臻眉梢微动,却只道:“若说冒险,这上万将士,难道都是在陪我胡闹吗?我们一路稳扎稳打,没有在冒险。”
斥候的情报没有错,乌尔霄国内的情况确实不太妙。也正因国内情况如此,乌尔其罗才需要转嫁矛盾,不断袭扰大梁,缓解压力。
东路军一路北进,不到四十天,连下乌尔霄四座大城,战果斐然。
前方的高坪城,正是乌尔霄都城前的倒数第三座大城。
扈东听了,心道:其他将士,和长公主能比么?
当然,即使不论长公主,在扈东和其他禁军的心中,对北境的普通军士也是有些隐秘的高高在上的。
他们大多出身在武将家,受过良好的军事教育,只是为了家族的荣耀、为了自己的前程,才在禁军中供职,自以为和北境军中混饭吃的大老粗们很不相同。
不过这些话,扈东已经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不爱听了,所以没有当她的面再说过。
他想了想,还是直白地劝道:“长公主,臣与您直说了,您要真受了什么损伤,回头就算打赢了这一仗,皇帝怪罪下来,也没人吃罪得起。”
赵明臻微微一笑,道:“本宫心里有数。”
扈东的神色看起来更愁苦了。
很难说她这句话到底是有数还是没数。
……
是夜,东路军原地扎营布防,赵明臻召集将官商措攻城事宜。
战场是性命相托的地方,在这里是不会避讳“任人唯亲”这种事情的,反倒讲究一个“亲兄弟父子兵”。原定交予燕渠带领的东路军中,有半数都是他的亲信手下。
赵明臻能很明显地感受到,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于上一次营啸之后那撮人的态度。
也许是走之前,燕渠与他们严命了什么,又或者在备战的半年里,她有意无意地参与的军中事宜越来越多,“长公主”的形象,也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。
原因无甚值得深究,赵明臻也没费神去想这些。
“前面几仗虽然顺利,但到底是占了突袭的便宜。”她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,道:“越往前,乌尔霄防守越严密,攻高坪的这一战,必须审慎对待。”
大致的方略,早在两路军队启程之前就定下了,临走前燕渠还交给了她一沓东西——多年来与乌尔霄对战的战况、他们惯用的战术、甚至还有他关于攻下沿线这几座城垒的构想。
不过赵明臻也不打算纸上谈兵,这世上并不存在“锦囊妙计”——遇到什么都能打开来找到解决办法。
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,不是抱着本兵法就能解决的。
有人附和她的话,也有人道:“长公主……西路军的消息,断了有些时候了。”
两线齐头并进,但是面对的地形和城寨不同,节奏不会完全一致。
如果东路吃亏,那西路推进也会遇到困难,但是东路一路高歌猛进,按理说是帮西路吸引了很多火力的,不应该到连消息都送不出来的地步。
然而西路的聂斌,却足有七日没有送来新的消息。
赵明臻轻轻皱眉,道:“前日起,本宫便觉得奇怪。不过诸位莫担心,我已派林将军亲自带人,从小路去打探西面的消息。”
自从她上奏为林家平反之后,越铮已经用回了本姓。
有人犯了嘀咕:“这聂斌名不见经传,别这个时候掉链子。”
两路大军缺一不可,若不是有彼此应和、牵制敌军的必要,当时大梁也不会分兵两路。
就在这时,帐外有人来报:“启禀殿下,林将军回来了。”
众人循声望去,便见越铮身上轻甲未卸,神色沉重地走了进来。
“参见殿下——”他抬起头,抱拳禀道:“西面的战线,情况不对。”
赵明臻问:“关隘久攻不下?”
越铮肃然摇头:“不,是没有在攻的迹象。”
他本抱着发现西路军情况不妙的心理准备去探察的,结果往西却发现,连线都安静极了,不像是有动作。
一时间,帐中传来好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。
“那个姓聂的当了缩头乌龟?”
“也许是情报有误,乌尔霄其实重兵陈在西面,所以我们才推进得这样顺利,而西路军受困卡死。”
“那高坪还攻不攻?”
“事已至此,退不是白打了?还有我们的粮草……”
进退维谷之际,众人的视线齐齐转向了赵明臻。
她盘着低髻、身着短裳,脸上分明没有脂粉,眼里眉梢的气势,却愈发凝了下来,此刻稍垂着眼帘,瞳中神色晦暗不明,大抵是在思考。
众将的心都很有些悬吊——顺风顺水时的决断很好做,可战场上总会遇到问题。
打,可能会冒进脱节;
不打,又无法巩固胜果。
可拖也是不行的。
异国他乡,多待一天就要多负担一份粮草。
而他们这位长公主,虽然人人都看见了这几年里,她在治政方面的才能,可她在真正的战场上,依旧是经验缺缺,总归叫人担心。
少顷,赵明臻终于沉声开口:“高坪要打。”
她俯身抬手,在面前的舆图上圈了一下大城附近的小城,话音坚决:“攻打高坪、成败不论;随即转战、补充粮草。”
赵明臻很清楚这一战的目的——打得乌尔霄人收起獠牙,不再敢把手伸向大梁。
异国作战,他们沿途打下来的城池,也只是打下而已,不可能一路分兵哪里都占下。
一旦气势弱下,先前攻下的城池反倒会重新成为致命的危险。
秀气的指尖落处,是附郭高坪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。
赵明臻顿了顿,继续道:“这段时间,如果西路军能并进跟上,我们就汇合继续去攻,如果他们那边没有消息……我们也好再腾出手来接应。”
进可攻退可守,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,在场众人,包括殷清泰等俱是点头,唯独越铮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一眼。
赵明臻从他身侧擦身而过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——
攻打高坪的仗,很快就开始打了。
高坪并非边境城市,又无天险可以据守,这一仗却有些难打。
乌尔霄在这座城中的主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,颇有些才干,还亲自上了城墙,是个难啃的硬骨头。
战事焦灼,两方俱都紧张。
赵明臻所在中军,在夜里也遇到了一次突袭。
乱局之下,她虽侥幸没有受伤,但也是发髻散乱,半壁衣服上都染了血。
越乔等人挽剑回身,见状,俱是一惊。
“长公主——”
赵明臻支着手中的横刀,勉力站定,随即抬起袖子,擦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血。
红色的痕迹在她的颊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尾巴,本该显得狼狈,落在她姝丽的脸上,却像是一种古朴的纹饰。
有亲卫几乎看呆了,却不是为她的美貌所摄。良久,方才匆匆回神,收回目光。
赵明臻似乎想朝他们笑笑,表示一下自己没事,可惜嘴角却还是有些僵硬,牵动不起来。
“没事。不是我的血。”
众人这才发现,她的脚边,倒着一个不知何时摸到她身侧的刺客。
颈间有一道不浅的口子,是一击毙命。
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抬手道:“去前面看看,别都围在本宫身边。”
越乔和另外三四个侍卫留下了,其他人神色一肃,提着剑冲了出去。
越乔来搀赵明臻,见她虽然身形微晃,面容却还算平静,一时间松了口气,正要说些什么,看着她这一身的血还是犯了难。
她问赵明臻:“殿下,去换身衣服吗?”
鲜血黏腻的触感缠在后颈,赵明臻略闭了闭眼,道:“不妨。”
她很快定下神来,抓稳了刀,复又折出帐中。
长公主顶着半身的血,出现在阵前,着实叫很多人吃了一惊。
然她仿若不觉,依旧镇定自若地在阵前指挥。
扈东等人急得要命,恨不得把她拖回来,却也知道不能这样做。
来军中镀金的天潢贵胄不在少数,如此率先垂范的,却当真是屈指可数。
士气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,长公主的出现,士卒们看在眼中,有些话虽然没有宣之于口,心里却不可能没有感触。
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,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,也无非就是军中的什长和校尉,至于官衙里的县太爷,那都是垂拱在上,寻常人无缘得见的。
结果现在,他们居然在这样危险的地方,看到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,连鞋底都难染尘埃的长公主。
开拔前动员时她说的话,似乎并不作伪。
她说:“这一次,我同你们共进退。”
即使不说这些玄的虚的,愿意上战场、搏军功的人,此刻也会希望,自己奋勇作战的表现,落在长公主的眼里,得到她的赏识。
……
这夜的攻城声一直未有止息,响到了天明。
发梢上的血已经凝固,缎子一般的乌发变得虬结、干涸。
赵明臻把发尾抓到肩前,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过。
她身边的人都知她喜洁。越乔见状,道:“我去弄些水来,殿下稍等。”
赵明臻拦下她,道:“不必。行军在外,食水宝贵。拿你的刀借我一用。”
她的刀在前夜格挡时卷了刃。
越乔不解,但还是依言照做,直到赵明臻横过横刀,把发尾绕在了刀刃上,才恍然明白她是要做什么。
赵明臻的胸膛微微起伏着,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,拿刀的手随即往下一沉——
她割断了这截二尺长的头发。
——
四天五夜的鏖战过后,东路军拿下了乌尔霄的第五座大城。
战前明明定下,不论是否攻下高坪,都转道去攻附郭的县城,解决粮草、再行安置,但等真的取下胜果之后,军中又渐有不舍离开的声音了。
“原定就是要打到高坪,与西路呈合围之势,再联纵逼乌尔霄出面和谈,如今我们既已拿下,何不在此结阵固守?”
赵明臻却是坚定的,并不恋战:“西路军依旧杳无音讯,孤掌难鸣。高坪是大城,乌尔霄不想我们明天就打进王宫的话,总要派兵回防,留在这里,迟早会被包了饺子。”
问题还是出在了西路军上。
众人扼腕。
行伍中人,本来说话就没什么讲究的,这会儿更是骂得荤素不忌,若不是顾及长公主还在这里,恐怕骂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。
赵明臻隐隐约约觉得更不对了。
她先后派了几路人马,探查所得的结果,都与之前越铮带回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。
现在的情形,不像是姓聂的那边没有如期攻克、完成部署,倒更像是他们已经溜之大吉。
赵明臻的眉心越皱越深,一面安排人手继续往西探查,一面派人加急赶回大梁,传递前线的情况。
……
高坪一战,北境军虽有损伤,但是周遭的其他小城却也被吓破了胆,见这些大梁军队调转方向开了过来,几乎全都弃城逃跑了。
虽然跑得快,坚壁清野却也是记得做的。而北境军远离本土作战,粮草方面本就有些吃亏——带多了影响行军速度,带少了却又难以补给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局势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。
东路军迟迟没能收到西面的回应,而更坏的是,派去探查的人,也都没能回来。
与此同时,是斥候带来的新线报。
“西面的乌尔霄守军,如今似已集结,正朝我们反包而来。”
这个消息起码说明了两件事情:
一、回过神来的乌尔霄,终于在剧痛中分出了精力;
二、西路已经空了,他们甚连牵制的作用都没能发挥上。
一只脚缩得太后,就显得另一只脚跑得有些太脱节了。
东路军中,包括赵明臻在内的众人,对于战场的局面,还是抱有了最后的一丝幻想——
也许不能称之为幻想。
“胜果”二字听起来很轻巧,仿佛那些胜利,都只是树梢上挂着的果实,垫着脚抬手一够,就能摘下。
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,每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背后,都是将士们难以厘数的鲜血。谁能舍得轻易将这一切付出抛下?
将近半月的坚守过后,西路军终于传来回信,言道他们久攻不下,粮草短缺,不得已开始回撤了。
这个答案在这时已经不显得出人意料。
两国之间交战,绵延数月乃至数年也是常有的事。尽管心中惋惜,赵明臻也不得不着手组织撤退的事宜。
眼下的结果并非不能接受——
西路军是战事推进不利而撤退,并没有受到大的损伤;而她的东路这边,也算连挫乌尔霄的锐气,待到昌平侯及后续的朝廷援军抵达后,重整旗鼓,依旧很有再打下去的余地。
赵明臻平下军中对西边的不满,转而又遣斥候去找西路军,要他们配合接应东路军的回撤,回攻必经之路上的那座大城。
秋意渐深,草木枯黄的时候,情势再度恶化。
终于从两线压力中挣出手脚的乌尔霄,沿线戒严,坚壁清野,回头直捣,重新收整高坪等城。
而本该接应他们回撤的西路军,就像秋风过后的蝉,没了一点声音。
局面已经再经不起半点拖延,再不撤,东路军就要变成一支孤军了。
撤退的方案很快定下,其中一点,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劝阻。
“长公主!这是真的不可啊!我们该回护殿下尽早突围离开,怎么能反留殿下,率兵阻击敌军呢?”
殿后阻击,本就是一件舍卒保车的事情。
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赵明臻的脸上,试图在她的表情里,寻找到其实是想要他们辞让、她才顺水推舟先行撤退的痕迹。
然而赵明臻的眼神平静,仿佛听不懂他们话里的隐忧一般。
“阻击不是送死,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。”
“本宫是大梁的长公主,北境的军民,皆是我的子民。我心意已决,你们不必再劝。”
她没有再给任何人劝说的机会,开始亲点此番断后阻击的队伍。
一个个与长公主府亲近的名字被点到,众人在此刻恍然发觉,原来之前所有的那些,有关她此次出征挂帅的阴谋与猜疑,是多么的好笑。
不论旁人的心绪如何起伏,看向她的眼光又有怎样的变化,赵明臻此刻的内心,却有一种释然般的平静。
从少时起,便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,似乎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。
她备受先帝宠爱,宝马香车、奴仆如云……所以在北狄大败大梁,堂而皇之地向大梁索取公主和亲的时候,说出自己不愿和亲的她,就成了恬不知耻的罪人。
她曾经怀疑,确实是她不知感恩、不知奉献。
时移世易,她却终于在另一片陌生的天地间想通了。
享万民供奉,就应该为万民付出,这个道理,当然是没有错的。可这份付出,绝不是活该接受和亲这种耻辱。
困住她
多年的迷雾倏然消散,赵明臻想,她已经知道,怎样才算堂堂正正,对得起她长公主的身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