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 第81章你会怎么做?
聂听渊暂且离开雅间,在廊外待了一会儿。
不多时,门就被推开,赵明臻缓步自屋内走了出来。
她的眉宇间浮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——不过这就只有熟悉她的人能瞧得出,落在聂听渊眼中,只觉得她的眼神并无波澜。
赵明臻在他身边停步,声音不疾不徐:“该聊的,本宫已经聊完了,你带这位温夫人回去吧。”
聂听渊眉梢微挑:“长公主没有旁的打算?”
他原以为,她此番起意,至少是打算继续深究此事的真假。
赵明臻心烦时,就不剩什么虚与委蛇的兴趣,睨他一眼后便直接道:“要说的话,本宫只希望你和之前一样,能够守口如瓶。”
聂听渊拱了拱手:“那是自然。我与长公主各取所需,没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”
这话不假,如今他虽然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彻底撕破脸皮,但暗地里已近割席。砸长公主的锅,对他来说没有好处。
赵明臻似乎是笑了一下,正要转身离去,忽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查燕渠这件事情,你做了多久了?”
燕渠的身世明面上是没有问题的,至少,与他作对的其他人都没能从中找出任何端倪。
聂听渊的盘算,想来不是一天两天,而探查本身,就能说明他对燕渠的敌意了。
聂听渊神色一僵,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自然:“当年的旧事,燕将军想来已经告诉了长公主。”
赵明臻心知他说的是冒功的事情,未置可否。
见状,聂听渊反倒有些释怀地笑了笑,才道:“我是他英雄故事里的背景板,有好奇并不奇怪。”
赵明臻饶有兴致地复述了一遍“好奇”二字,但终究没说什么,只挑了挑眉。
说好奇未免太婉转,其实就是嫉妒吧。
闯入敌军救人、顺便斩寇首级的泥腿子有多风光,那吃了败仗反被俘虏,差点小命不保的二世祖就有多狼狈。
偏偏实情被权势掩盖了,迎面而来的赞誉和夸耀就像烈火,让最知道真相的他更加煎熬。
见赵明臻要离开,聂听渊犹豫片刻,还是叫住她,道:“长公主——昔年长公主府相赠的节礼,他日我找个时间,亲自再送还你府上吧。”那些东西,本就不该是送给他的。
赵明臻没在意,只随口说了句“随你”便走了。
聂听渊目送她转身离开,良久,方才重新回到雅间,带拢了房门。
他问道:“长公主方才……都问了些什么?”
他进门之后,房间里的温娘子站了起来,道:“她问,我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,自己确实是燕将军的生母。”
听到这声“燕将军”,聂听渊竟是笑了,随即道:“叫得这么生疏,你当真不想见一见自己的亲儿子?到底失落这么多年了呢。”
温娘子抬起了黑沉沉的眼珠,看向眼前这个男人的表情却未变,只道:“没有相处,哪来的感情?如今我有我自己的生活,方才也都照你所言,和那位长公主说清楚了,希望你能兑现你的诺言。”
“这个你放心。”聂听渊淡淡道:“你孩子的医药,我会继续安排,只是我送你回去之后,你们一家人,得换个离府城更远的地方生活了。”
温娘子没再多言,屈膝向他福了一福。
——
回府之后,赵明臻的心绪久久难平。
那温娘子是个很利落的人,没有遮掩,说出了两样证据。
“他左手的腕骨往下,有一块凸起。那孩子命苦,当年没有得我好好照料,襁褓中就摔断过手。”
赵明臻心里咯噔一下——燕渠的手她当然摸过,那里确实凸了一块,和右手不太一样。
她不动声色地追问:“手臂不是什么私隐的地方,武将时常跌打损伤,医官或者旁人,知道也不足为奇。”
温娘子似乎也不是很热衷于证明自己有一个儿子,口气甚至称得上冷漠:“我抛下他时,在他的襁褓中放了半只银角子。捡到他的人,或许还记得。”
其实看到这中年女子的长相时,赵明臻心里就已经信了三分,这会儿却是被她的态度刺得眉心一蹙,忍不住道:“夫人好生大方。”
然而她的阴阳怪气,那位温娘子全然没有理会,依旧垂着眼帘,摆出一副有问就答,否则就不开口的姿态。
赵明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情绪,又问了些琐碎的细节。
这位温姓的夫人一一答了。
赵明臻察觉了她话里的一些端倪,但都压下不表,只打算回去再查。
只是临走前,她还是没忍住问道:“如果你当真是他的母亲,这么多年,你就没想过找他?”
闻言,温娘子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,却是在笑。
她忽然反问:“如果贵人是我,你会怎么做?”
赵明臻眉心皱得更深。
她能意识到这温娘子话里的漏洞——
至少聂听渊先前讲的那段什么乌尔霄国王的中原王妃,因思念故土把孩子逐水放出……这种带着神话色彩的故事,不会是真的。
事情的真相应该更接近于当时他随口描补的后半段:因美貌被视为奇货可居,辗转沦入千山之外的异国王室。
赵明臻本想下意识反驳,说人各有命,谈何易地而处。话到嘴边,喉咙却忽然有些发紧。
如果当时不是北狄生变,和亲告吹,她的处境,又会好到哪里去?
而一个带着襁褓中孩子的女人,又是怎么奔逃回来的?
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沉默了,温娘子则平静地继续道:“我只剩那一角银,咬了一半留给他,算是我对得起他了。”
赵明臻的心情复杂极了,一时也没了什么话想说,离开之前,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道:“如果你是受人胁迫,本宫也可以帮你。”
温娘子垂着眼睑,没有回答,只侧过身,给她让出了路来。
……
赵明臻越想越发现,自己竟是给找了块烫手山芋捧在手里。
在今日之前,她一直都在信与不信的边缘,其实更倾向于,聂听渊使了什么手段来骗她。
这会儿却真的是骑虎难下了。
如果那温娘子真的是燕渠的生母,她这样瞒着他,是不是不好?
虽然几次旁敲侧击的问下来,他都没有对自己的过往表现出太大的兴趣,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,她真的能做这个主吗?
可是她已经瞒了这么久了。
三年前,她在担心他因为可能的异族血脉生出异心,三年后……她对他的信任,已经到了不担心这一点的地步了。
赵明臻叹了口气,传了话道,她要回京一趟。
燕渠的那位兄长燕池还在京中,当年是他把人捡回来的,温娘子说的事情,她得亲口问问。
——
长公主要回京的事情没有受到阻拦。
三年了,局势稳定,也该回去看一眼。
前两年不回,是因为局势尚不安稳。上一年年末,她就想着回京过个年,毕竟与家人许久未见,但恰逢去年北境的冬天来得太早,雪深难行,一时就搁置了。
政务上的总结年前就做好了,赵明臻这会儿要操心的事情不多,她把几个属官叫来吩咐了一通,又传了侍卫,让他们安排尽快上路。
碧瑛又提醒她:“长公主,是不是该带封信给驸马?他如今正在前阵呢。”
赵明臻当然没忘了他。
只是她心里乱糟糟的,站在书案前纠结了一会儿,写废了几张纸,也没琢磨好要给他留什么信,最后只写了“等我”两个大字,交由他府上的人送了过去。
安排好之后,又着驿站的人先行一步知会宫中,长公主一行人,立时便出发了。
第82章 第82章我很想你
京城巍峨的城楼上,皇帝亲自驾临,来迎接自己的皇姐回宫。
赵明臻一行人恭谨地要行大礼,被赵景昂快步上前拦下了。
他的瞳光微微闪烁,结结实实地扶住了赵明臻的胳膊,道:“阿姐何须多礼——都是朕的功臣,都起来,宴席已经设下,就等你们来了。”
后面这半句是对其他人说的。
许久未见,赵明臻心里也有些感慨,她的目光落在赵景昂的眼下,皱了皱眉道:“你的眼圈怎么都是黑的,又跟哪路神仙怄气了?”
她本想问,朝政上是有什么烦心事,一想自己的身份第一句话关切这个不太好,便转弯兜回了轻快的俏皮话。
赵景昂果然哈哈大笑,而他身后的戴奇则朝她挤了挤眼。
赵景昂咳了两声,道:“朕观皇姐气色,倒不见舟车劳顿呐。回宫再聊,母后早就等着了。”
赵明臻确实也想徐太后了,顺着他道:“母后身体可好?”
“还不错,之前你从北面捎来的好参,母后正用着。”
……
不知是不是远香近臭,赵明臻只觉听这弟弟说话都变得顺耳了不少。
街面上已经肃清过了,两人乘一辆马车,很快就回到了宫城。
赵景昂颇有些聊得意犹未尽的样子,看起来很松弛,赵明臻瞧着他的脸,却是有话想问又不知能不能问。
朝夕相处的人未必能瞧出变化,三年多没见,她观他的气色,却是比之前要差许多。
寿康宫的人早早地就在宫门口等候,赵景昂笑道:“要不是没有长辈迎小辈的道理,母后也想去城楼迎一迎你的。”
赵明臻倒不至于近乡情怯,但是想到母亲,眼眶还是微微有些发热:“我也想见母后了。”
以前总嫌徐太后唠叨,管制着她,但是真到了相隔万水千山的时候,却总是会想起母亲来。
徐太后身边的书兰笑道:“那长公主快随奴婢来,太后真是等不及要见您嘞。”
赵景昂在旁说着歪话:“皇姐一来,朕倒是要失宠了,哎呀,也不知母后有没有多留我的饭。”
笑笑闹闹的,寿康宫很快就到了。
赵明臻与徐太后母女相见,很快就搂在了一起。徐太后的架势基本上是把女儿往怀里揣,而赵明臻从来也不是个眼窝深的,眼泪珠子已经是要掉不掉。
赵景昂显得有些多余,聊了一会儿后就很有眼力见地先行告退。
殿内的其他人也被徐太后屏退了,赵明臻在她怀里蹭了起来,才抓着她的袖子道:“母后,你可想死我了。”
阔别三年,她的撒娇功力未减,反倒有登峰造极的架势,徐太后也悄悄抹了把泪,才埋怨道:“当时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,怎么就不知道给母后省心呢?”
才回来,赵明臻也不跟她顶嘴,只耍赖道:“那我都去了,母后现在说也晚了。”
徐太后搓搓她的后脑勺,把她摆正了一点,无奈地道:“是啊,说也晚了。赶路累了吧,寝殿给你准备好了,眯一会儿,晚上传饭再叫你起来。”
徐太后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后,这几年间,她听闻了北境的种种情况,对女儿的心情,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。
一面欣慰,一面觉得她辛苦,一面又想……若不是之前赐嫁的事情,伤了她的心,她本可以不为自己去找底气的。
赵明臻沉浸在母亲暖意融融的抚摸里,打了个小小的哈欠,道:“是有些累,那我去睡一下,母后一会儿叫我。”
徐太后便陪她一起去后头的寝殿,又亲手给女儿松了头发、脱了外衫,像小时候一样,给她盖好被子,坐在床边攥着她的手。
躺下之后,赵明臻却还睁着乌溜溜的眼睛,看着徐太后道:“母后,我今天怎么没看见皇后呀?”
按理说,赵景昂今天在城墙上迎接他们,王皇后也该在才是,倒不是给她脸面,只是这是皇帝给皇后的脸面。
徐太后微微一笑,拍拍她的手背道:“你倒是眼尖,她有几个月的身孕了。”
赵明臻绵长地哦了一声,没有再问下去。
那就是怀相不是太好了,所以没有劳动她。
看着久别的女儿,徐太后倒也想不太起来其他人了,只慈爱地摸摸她的额头,道:“睡吧,母后守着你。”
赵明臻的眼皮渐沉,很快睡去。
——
待她醒来,天已经黑了。
一家人凑在一起用的家宴。
这会儿王幼璇倒是来了,她确实身怀有孕,脸色看起来也一般,步子都有些迟疑,只来打了个招呼,并没有一起用饭。
桌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了,徐太后终究还是劝赵明臻道:“天南海北的,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了,母后还是盼着你,能够承欢膝下的。既回来了,就别走了。”
赵明臻低着头咀嚼,没答这话。
徐太后以为自己没说到点子上,于是挑明了道:“你还是担心,再发生从前那样的事情?母后给你许诺,不管日后再发生什么,都不会再有人勉强你。”
直到嘴巴里没有东西可嚼了,赵明臻才勉勉强强地抬起眼帘道:“母后,我不是这样想的。”
有用的人才能走得更远,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的,最初去到北境,她心里存着的,确实只是不再任人摆布的念头。
可现在,她的心思也有了变化。
留在京城,她或许也能参与到政治中来,可是她能参与到得这部分皇家家事一般的政事,对比起真正广阔的天地,却让她觉得实在太无趣了。
徐太后瞪她一眼,道:“还是在与母后赌气是不是?”
见赵明臻的脸色有些微妙,赵景昂忙打圆场:“种一棵树,三年哪里够呢,阿姐辛辛苦苦,难道要叫别人去摘果子?”
赵明臻哼了一声,也不说话。
见状,徐太后轻叹口气,摆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你们倒拧作一股去了,显得我像恶人。”
赵明臻放下筷子,认真地道:“我知道母亲疼我,日后我也会多回来的。”
徐太后听了却又道:“我折腾你做什么呢?唉——到我该闭眼的时候,你知道回来就行了。”
这话酸酸的,于是姐弟俩又是一阵哄。
总体来说,这顿家宴还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。赵明臻心里有数,也没打算改变谁的想法——哪怕这人是她的母亲,只要她不来强求她改变她就好了。
饭毕,她又道:“既回来了,我明日想去燕府看望一下。”
太后和皇帝都没说什么,只道是应该的。赵景昂还问可否要御使配合,被她拒绝了。
——
赵明臻第二天才出宫,先回了一趟她的长公主府。
即使是府邸中不缺人洒扫维持,离了真
正的主人这么久,这会儿也没来由地显出一股凋敝之感。
赵明臻有些唏嘘,不过也没伤春悲秋多久,只去了库房一趟,拿着单子让碧瑛拣了几箱东西出来。
碧瑛有些好奇:“长公主这是想做什么?回京还要给谁送礼吗?”
赵明臻摇摇头,道:“不是,带回北境。”
聂听渊那天的话倒是提醒她了。
她居然给一个冒功之人送了那么多年的礼!
再加上因为隐瞒之事,对燕渠有些愧疚,她便想着,给他把这份本该给他的礼物补上。
不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,就不足以吐露给其他人了。赵明臻把勾好了的单子放下,转身就去了燕府。
这座京城的燕府就更是一个空壳了。
门房依旧是那个有残缺的中年男人,他的长相是再过三十年也难有什么大变化的那一种,是以只这短短几年,依旧是那么张脸。
赵明臻这会儿对他的态度比上一次温柔多了,叫他去传了燕池到前厅去。
这对名义上的燕渠兄嫂,在京城一直过得是关起门来的日子,几乎没有客人上门,所以也不知道长公主回来了的消息。
等见到赵明臻端坐厅前时,那个模样并不英俊的燕姓男人,才有些仓皇地赶了过来,行了一礼道:“参见长公主。”
赵明臻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,才道:“起来吧。本宫开门见山,今日来,是有话要问你。”
燕池的神情本就不是太好看,听上首坐着的长公主朱唇轻启,一字一顿地问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之后,脸色更是变了。
“长公主,你都……”他近乎喃喃。
“燕渠早告诉我了,你们并无血缘关系。但本宫不是来追究这些的。”赵明臻打断了他,把问题更明确了一点:“本宫今日只是想问一问,你当日从水边捡到那个孩子的时候,有没有发现襁褓里,有什么信物?”
她故意没有说出那半只银角子,以防他根据她说出来的话再去编撰。
燕池的表情看起来愈发苦恼了,像是腌了一冬的酸菜:“时间太久了,这……”
他下意识想搪塞,觑见赵明臻不那么和善的眼神,还是努力抻了抻脖子,道:“我、我尽量想想……那时候……”
他的眼神放空了,可以看出确实是在思考,赵明臻没打断他,只低眸一下一下捋着自己的指甲。
她听见着燕池嗫嚅回答:“那包襁褓的布还算鲜亮,捡回来才发现里面有个孩儿,信物……好像是没有的,我仔仔细细都翻过了,也就留了点钱,没记着有什么信物呀长公主!”
赵明臻眉梢微挑,目光终于扫向了他,故意问道:“包裹里留了铜板?”
“我约莫记着不是铜板来着……仿佛是块银子,也就小拇指那么大哩……”
倒真的和那温娘子所说吻合上了。
赵明臻叹口气,内心倒也没再起什么波澜。
她站起身,离开燕府之前,朝战战兢兢的燕池道:“过去了的事情,就该过去了。他日若有别人过问,你可知要怎么回答?”
燕池也是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起的人,虽然燕渠发迹后他变得胆小了许多,眼力见还是有的,闻言忙道:“我是他的阿兄,我们一个爹一个娘,没那七七八八的事儿!”
赵明臻微微一笑,没有多说。
待她回去之后,长公主府的赏赐也到了,连带那些安置在这座府邸的伤兵们,人人有份。
——
赵明臻在京中待了一个多月,时间大多用在了应酬交际上。
大多是登门造访她的,她也花了些时间,去拜访了一些人。
来一趟不容易,该办的事情就都办了。另外,北境在医药方面是有所欠缺的,她这次打算多带一些药材和医术回去。
除此以外,就还是应付徐太后那边了。
知道女儿没打算就回来之后,徐太后唉声叹气了两天,最后改换了劝说的方向——
她还是想要赵明臻生个孩子,若嫌麻烦,就留在京城让她来教养。
赵明臻的眉心止不住地打成了死结。
反驳的话在喉咙里浮沉几回,她很想问,难道徐太后自己不记得了,当年从她产房里一盆一盆端出去的血水吗?
话到嘴边,想到这是自己亲娘的伤疤,她才勉强忍住,只扭开头道:“母后想带孩子,宫里又不缺。”
徐太后不知她内心所想,见她这副逃避般的姿态,更是狐疑地道:“去之前,你还道是想要孩子的,怎地又变了卦?”
赵明臻总不好说,那时候只是为了安抚你随便找的理由,只能“嗯嗯啊啊”地敷衍着。
徐太后越看越觉得她心虚,忽然压低了声音问她:“你实话告诉母后,别是谁有问题。”
赵明臻瞬间从杌子上弹了起来:“之前黄监正都来给我把过脉了,没有的事儿!”
徐太后担心她在苦寒之地过得不好,天天着御医去给她把脉,每回的脉案也都亲自看过了。
见徐太后眼睛微微眯起,似乎在想另一种可能,赵明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仿佛是在欲盖弥彰,脸一红,老老实实地坐下了,又描补道:“我在北境可不是富贵闲人,事多着呢,哪顾得上这些,母后你别胡思乱想了。”
事多倒不全是托词,刚接下旨意的那一年,她光是弄清楚北境各方的势力,一家家见完聊完,都花了两个多月。
都说饱暖思淫。欲,这个饱绝对包括睡饱,她最忙的那阵子,晚上困得只想睡觉,谁碰她都要被她一巴掌呼过去。
不过后来么……
赵明臻的脸更红了一些。
后来时间凑手了,才有功夫胡来。但是那匣子里的鳔绡用得很快,说起来,还得去蔡赟府上再讨一些,又或者问问是制作的法子……
想及这些,赵明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,抬眼却见徐太后也正看着她,不无心虚地唤了声:“母后。”
徐太后失笑,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,终究还是叹了口气,温声道:“好,我不想了,我的珍珍开心就好。”
她说自己不是富贵闲人的时候,下巴无意识抬了抬,眉眼看起来很是骄傲的样子。
女儿的变化,做母亲的怎么会看不出来。
——
燕渠浑然不知,自己被千里之外被某人这样惦记上了。
赵明臻走的当天,她的手书就被送到了他的案头。
虽然走得有些急,但她回京并不算出人意料,他也没多想,只把“等我”那两个字反复看了几遍,又平静地叠回去收好,放到了之前那一摞家书里。
不过长公主一走,有关她的传言还是起了一些,无外乎就是说,她这一走不会回来了。
以至于他手下的项飞鹏都来打探:
“大将军,这……长公主殿下还会回北境吗?如果她不回来了……或者是京里要换人,我们是不是该早些准备?”
这些话倒不是对赵明臻有什么意见,反而是肯定。所有人都很清楚,换一个人来的话,未必还会像她一样给他们这么多信任。
燕渠的眼帘却都没抬,仍旧在亲自核对手上的账目——涉及粮草,他总是很谨慎,不管底下的司仓看过几遍,都会亲自再过一过。
他没回答,只淡淡道:“趁长公主不在的机会,把营部里的人好好盘一盘,人心浮动的,记下来。”
项飞鹏没了八卦的心思,神色一凛,拱手应下。
待他走
后,燕渠闭上眼,一手捏着自己的眉心,一手精准地又把那封书信摸了出来。
斗大的“等我”二字写得很潦草,不过即使这样,也比他那只能说是工整的字好看多了。
她会回北境,他是很确定的。她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。
他只是有点儿想她,虽然并未分离多久。
满打满算的话……十天?半个月?
只是人总是贪心,习惯了日日相见的亲密后,就连这样短暂的分别都觉得难捱了。
燕渠轻哂一声,指腹在信的边缘反复摩挲了两下,才舍得把它再收回去,随即拾起笔,在一旁的年历上又勾了一笔。
清明、谷雨、夏至……没有她的日子一天天翻了过去,终于,前方驿丞来报,长公主的车马,还有不到八十里就要踏入北境了。
——
天气已经渐渐转凉,北境的春夏秋都很短,冬日无止境地绵延,占据了半壁江山。
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,赵明臻心底,却还是有些唏嘘。
若要让几年前的她,猜猜她现在会在哪里、做什么,那时的她,一定无法想象。
原野上的风猎猎作响,赵明臻漫无边际地张望着,视线的尽处,已经可以看见北境军军旗的地方,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。
小黑点很快变成了大黑点,她渐能看清楚,是有人骑马朝她奔来。
赵明臻微微一怔。
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,她也近乎本能地驾着马,朝那个方向奔了过去。
果然是燕渠。
两人很快下马,拥住了彼此。
一别数月,他的怀抱依旧炽热,声音里却是歉疚:“守将不得擅自离开,我最远只能在这里迎你。”
赵明臻伏在燕渠的肩上,深吸一口气,把他也抱得很紧。
她拍了拍他的背,仿佛安抚一般地道:“已经离我很近了。”
男人有样学样,把脸也埋进了她颈窝里。赵明臻被他的额发蹭得痒痒,推开他一点,昂着下巴,努力打起矜持的态度,质问道:“就有这么思念本宫吗?”
在这大庭广众之下,就抱着她不撒手。
她都听到她身后的随从在偷笑了!
他一贯冷静内敛,赵明臻以为,她会和平常一样,收到一些含糊的答案,却不曾想,搂在她腰上的那双胳膊很快一松,转而稳稳地固定在了她的肩头。
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眨也不眨,赵明臻没来由地一慌。
燕渠认真地注视着她,用一种近乎喑哑的声音说:“想你。我很想你。”
第83章 第83章她这个驸马,很行。
回来之后,赵明臻还是先干了些正经事。
她在驿馆里暂歇了两天,等到缀在她队伍后头的辎重也跟上,才一起再回了府城。
这一趟京城肯定不能白去,皇帝也不会让她空着手回来,不论是给她的犒劳、还是给北境其他人的赏赐都不会少。
比较让燕渠惊讶的是,她居然还带来了皇帝给他赐爵的旨意。
宣旨后,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得意:“怎么?你不高兴吗?虽只是个伯爵,可却是世袭罔替的,比那些传代要降等的,强许多呢。”
大梁在爵位上很是抠搜,不像前朝那般撒豆子一般一撒就是一大把,异姓的臣子,伯就已经到头了。
燕渠哑然片刻,随即提醒她:“世袭?”
赵明臻的脑子难得不是那么灵光,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,恼道:“怎么,你很为爵位无人可传可惜吗?”
燕渠慢条斯理地把明黄的卷轴卷好收起,随手就把它放下了。
他淡淡开口:“有没有后人,百年后都是一把灰。”
赵明臻哼了一声,追问道:“死后都是一抔浮灰,活着可不一样。别人笑你不行,你也不介意?”
见燕渠一脸严肃地朝她走近,她心里没来由地有点毛躁,正想转移话题,他却凑在她耳边,压低了声音道:“我行不行……长公主知道不就成了?”
赵明臻一时不察,叫他凑得这样近来说话,从耳尖到手指头,都有些麻了。
她很为这样的反应感到可耻,于是恼羞成怒地踩了他一脚,道:“谁管你行不行了!你要是不行,我马上就召十个八个面首来!”
说出口之后,赵明臻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咦?这话怎么这么耳熟。
燕渠的手悄悄揽上了她的腰,声音变得有些凉凉的,看来也很是记得新婚夜有些人的大放厥词。
“还惦记着面首的事情,看来长公主,是嫌弃臣侍候得不周到了。”
此人嘴上说着酸话,一点不耽误他亲人。亲亲脸也就算了,感受到他的吻逐渐往颈后落时,赵明臻努力挣开他,微红着脸道:“青天白日的,你别太放肆。”
燕渠却把臂膀收得更紧:“已经回来好几天了,长公主还有多少事排在我前头?”
赵明臻捂着脸,夸张地“嘶”了一口凉气,埋怨道:“你把本宫的牙都酸倒了!”
燕渠低下头,用鼻尖碰碰她的鼻尖。
等她以为他又要亲下来、闭上眼的时候,他忽然又顿住了,轻声诱引道:“不太放肆,小小地放肆一点,可以吗?”
虽明知他不安好心,赵明臻还是诚实地攀住了他的脖颈,小声道:“那,我们回——”
天雷勾地火,有时只是一瞬间,她话音未落,燕渠就已经勾起了唇角,一把把她抱了起来。
“回去多麻烦。”他亲亲她的眉梢,抱她往屏风后走:“这书房里不就有小榻吗?”
……
赵明臻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。
透过今天的教训,她痛定思痛,明白了两件事情:
一、她这个驸马,很行。谁不行了,他也是行的;
二、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,还是不要轻易说一个男人不行了。
注:特别是一个心眼小、爱吃醋,还憋了几个月没见、非常想要证明自己的男人。
赵明臻这一觉睡醒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晦暗朦胧的光线里,她缓缓睁开眼,与燕渠柔和的视线撞了个满怀。
意识到她醒了,燕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却叫她扣住了手腕。
她嘟囔了两声,扣着他的手腕摇了两下。燕渠以为她有吩咐,侧下腰凑耳朵过去。
这下倒是听清了她在说什么。
“怎么你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?”
燕渠的眉心霎时便是一蹙,一脸警惕地开口:“也?”
他才多久没在她身边!
见他果然多想,赵明臻唇角微翘,心底生出一点点扬眉吐气的快。感。不过见他的影子又拢上她的,她缩了缩肩膀,慢吞吞地把自己撑了起来。
“你想什么呢?”她理直气壮地道:“我是觉得你刚刚看我的眼神,好像我母后。”
那天她回宫,歇那一觉,徐太后就是这样坐在床边,看了她一下午。
燕渠的目光看起来还有些不可置信,他挑了挑眉,反问道:“当真?”
赵明臻翻了个白眼,想拿枕头砸他:“你还质问上本宫了!”
可惜唯一的一只枕头现在在她腰下,她懒得抽出来。
另一只早不知道滚到哪去了。
说完,赵明臻面上又有些发烫,随即咬牙切齿地道:“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了。”
放肆是真,小小绝对是假。
书房里的只是个贵妃榻,供一个人小憩就已经很勉强。她疑心这摇摇欲坠的小榻要塌了,可燕渠根本不知收敛,反而还趁她分神的功夫得寸进尺。
她撒娇求他换个地方——真把书房里的床弄塌了,被人知道了怎么想她!况且书房里有时本就会有人来……
结果这人明知她本意是想回寝屋里去,却捞着她去了屏风前面,还把她往书桌上摁。
燕渠自知今日有些过分,揉了揉她的手腕,道:“下次,下次叫你把账讨回来,怎么样?”
赵明臻捶他:“你还想有下次!”
又闹了一会儿之后,直到天都黑透,赵明臻肚子咕了一声,这才没再耽误,传了饭来。
——
赵明臻回北境之后,登门造访的客人也不少。她排出顺序,倒也都见了。
聂听渊的到访并不令她感到意外,包括他身后带来的那十几抬“完璧归赵”的节礼。
“忝受长公主厚赠多年,是某的不是。如今物归原主,还请长公主收下。”
赵明臻眉梢微抬,命人收下。
见状,聂听渊拱了拱手,离开的时候,背影居然看起来有一些如释重负。
抬了这么多东西来,其他人还以为他是送礼的,结果却说了些奇怪的话。
晚间燕渠回来的时候,果然也旁敲侧击地道:“聂家最近动作不小,父子俩的苗头渐渐别到了明面上,私底下聂家的部曲都有选边的意思了。”
赵明臻睨他一眼:“你是想问,他下午找我来干什么吗?”
燕渠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下,道: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”
赵明臻闷笑一声,附耳让一旁的婢女去拿下午聂听渊送来的礼单。
“别给我,给燕将军瞧瞧。”
燕渠接下,看了一会儿才道:“这些都是京城物产,他的意思是……”
珠宝玉石之类的东西,也是有地域属性的,而北境
并不是商贸发达、物产丰饶的地方。
赵明臻回答得很坦率:“对,其实是是我前些年,感念他的‘相救之恩’,遣使从京城赠他的节礼。”
燕渠反应得很快:“他还给你?他知道你知道了?”
说完这绕口令般的一句,他英气的眉毛皱了起来:“你和他怎么突然聊起这些?”
赵明臻又朝那婢女伸出手,再递了张单子给燕渠,理直气壮地道:“本就不是给他的,他凭什么不还。不过,他还了我也看不上了,喏,这份是补给你的。”
燕渠草草翻页,扫了两眼,忽然扬眉看向赵明臻,复又低头一板一眼地念道:“鹿茸、山萸、苁蓉、枸杞……长公主送我这些做什么?”
赵明臻先是一呆,继而立马起身,劈手把他手里那张单子夺了回来,又转头瞪刚刚那婢女一眼。
这是徐太后误会女婿有难言之隐后送来的补药单子,怎么夹这儿了!
她把单子往袖子里一揣,非常生硬地转开话题:“没什么。”
吃一堑长一智,这个话题非常危险,不能继续!
联想到之前的行与不行,燕渠倒是大概猜到了一点,他没追问,只轻笑道:“我也算吃上长公主的软饭了。”
他说起这种戏谑的话时,眼里眉梢都是一片坦荡。赵明臻轻啧了一声,很快还是正色道:“和你说正经的呢。”
她抬起手,让一旁的侍女都退下了。
燕渠的表情未变,眼神却还是认真了许多:“你说。”
赵明臻抿了抿唇:“回京之前,我……”
她尝试开口说下去,可明明脉络已经明晰,话却卡在喉咙里,不上不下的。
在京城和燕池确定了那半角银的线索之后,赵明臻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。
回北境的路上,她更是仔仔细细地把整件事盘了一遍。
首先,那温娘子应该、大概,真是燕渠的生母。
退一万步说,即使不是,也应该有血缘关系,或者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。
其次,至于他们说的,所谓乌尔霄王室的血脉,却只是一面之词。
这一点,凭借他们提供的三言两语还无法证明。至于和谈之时,她觉得那乌尔霄王子的相貌与燕渠有相似的地方,也可能是因为聂听渊说的话先入为主。
第二点暂且不论,确定了那温娘子的身份之后,赵明臻觉得,这件事已经不能再瞒着燕渠了。
相处多年,她对他的信任越来越深,即使剥离掉驸马的身份,她也不再疑心,他在得知那虚无缥缈的异族血脉之后,会有什么别的心思。
只是心里虽然这么想着,提前也打过好几遍腹稿,这会儿对上燕渠的眼神,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。
她从未有过这样犹豫的时候,更鲜少对自己做下的决定感到后悔。可掺杂了感情之后,一时间却得非常难以决断。
赵明臻微微启唇,很快却又垂下了眼帘,手攥了一把自己的膝。
她有自己的母亲,有自己的家人;他如今的家人,却只有她,她要怎么跟他说明,自己对他的不信任。
明明他早就连兵符都愿意交到她手里,这几年她在北境主政,也不是没有拿他开刀的时候,他却一次都没有疑心过她。
见她眼神黯淡,燕渠眉心微蹙,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。
他想了想,沉声开口唤了她一声:“明臻。”
见她抬起乌漆漆的眸子看他,燕渠顿了顿,方才继续道:“如果为难,那就晚些再告诉我。”
他当然希望她可以在他面前展露真心,不再有隐瞒,可是如果剖白本身让她感到为难、感到痛苦,那他也绝对不会逼迫她。
赵明臻一怔。
她别开一点视线,目光只落在他身后的花圃上:“你……如果我不告诉你,你会不会生我的气?”
燕渠故意与她说笑:“长公主什么时候,变得这么在意我的感受了?”
赵明臻缓慢地眨了眨眼,不说话。
他说得没错。
绝大多数时候,她其实并不在意别人的感受。
骄矜的外表所遮蔽的,本身就是一种冷漠。
“可是已经在意了。”
赵明臻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低,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情绪而难过。
感受到她的低落,燕渠一字一顿地道:“等你想明白,再说也不迟。”
第84章 第84章你得哄哄我
不过,赵明臻已经不打算再拖了。
迟则生变,她既然已经做好了告诉他的打算,没必要再因为这一点细微的情绪而缠绵。
她深吸一口气,平复下心情后,避开所有曲折迂回的经过,直接将最要紧的惊雷抛出。
“你的母亲,如今还活着。”
燕渠虽然早有预料,能让她这样瞒着他的事情不会太轻巧,可听清她在说什么之后,还是稍怔了怔。
母亲……
好陌生的词。
他下意识皱了皱眉。
赵明臻把他眼底闪过的错愕看得分明,却不待他反应,便继续说了下去。
从聂听渊第一次找到她,再到回京后是如何与燕池确认的。
事无巨细,条理分明。
燕渠垂眼看着她不自觉搓着纸角的指尖,等她说完,才抬起眼帘。
她身为长公主,加之处置使的身份,来到北境几乎是一场阳谋,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伎俩——明面上与威胁最大的聂家结好,私底下扶持北境其他稍逊于聂家的势力出来打擂台。
不过很多人都没料想到,她的手段居然会从聂家内部开始。
燕渠若有所思地道:“原来这就是你挑定聂听渊合作的理由。”
该说的都说了,赵明臻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:“一部分而已,这个人选也合适是他。”
她顿了顿,用试探般的口吻道:“你想……去见她一面吗?
易地而处,赵明臻觉得,她会想见一见,那个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的人。
燕渠似乎陷入了思考,良久,方才轻叹口气,自嘲般道:“暂时不想。”
亲缘浅薄的命运,他早已接受,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。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情,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对待。
赵明臻理解他未宣之于口的心情,见状,故作轻松地道:“事情细想还是有许多漏洞的,想不清楚也没关系,你就当是他们串通好的骗局。”
燕渠挑眉看她,语气比刚刚那句轻快不少:“长公主这是在安慰我?”
赵明臻语塞,很快拧过头,不满地嘟囔:“你爱听不听。”
说笑几句后,两人终归还是谈起了正经的部分。
保守国门的大将军,身上流淌有敌人的血脉,是一件足以让阵中陷入猜疑的事情。
以燕渠在军中的地位和威望,不至于说披露了他的身世,就能把他拉下来。
可战场上,谁也不能说自己的决断一直是正确的。即便是常胜如燕渠,也会碰到啃不下的钉子,佯败诱敌那更是寻常。
一旦有关他身份的传言真的流到了军中,他必然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,哪一场仗没有十成十的打下来,都要变成他存有异心的证据。
赵明臻放轻了声音,灵动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:“如果说,这段故事,从头到尾都不掺假,你会不会有
别的想法?”
燕渠不答反笑:“去和他们那几十个王子抢饭吃?”
赵明臻在桌子下踩他一脚,他笑得更厉害了,不过很快还是收敛神色,正色道:“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”
他直勾勾地看着她,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,又仿佛什么都没说。
赵明臻别开视线,轻哼了一声:“算你含混过去了。不过把柄叫人拿在手里,终究是睡不好觉,还是要管一管的。”
虽然她与聂听渊如今还在合作,但谁知道哪天局势不会突然变化,他又会不会突然发疯。
“上回见完面,我有派人跟踪那姓聂的。”赵明臻捋了捋头发,继续道:“他很警惕,把人送出了府城。”
燕渠稍加思索,道:“大致方位给我。”
赵明臻乜他一眼:“我知道你军中有擅长暗查的斥候,但这件事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不如我借着清查籍簿的名义,过一过那边几座县城的户籍。”
先确定那位温娘子如今到底身在何方,即使不再找她,聂听渊那边有什么动作,也可早做提防。
“你的动静也不算小,到时用什么理由清查籍簿?”
……
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眼见天边的月亮都攀过了远山,最后还是赵明臻一锤定音,道:“好啦,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,先这么安排下去,徐徐图之。”
燕渠抬眼看了一眼天色,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。
——
这晚,两人早早歇下。
阒然的夜里静谧祥和,不过即使此刻高枕无忧,定国长公主和辅国大将军的心情,也依旧难称轻松。
近年来,乌尔霄人几度南下骚扰劫掠,局势虽然还没到剑拔弩张的程度,却也是一触即发了。
如果不打,他们的胃口会被越喂越大,大梁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;如果打,大梁却也要衡量,和平用多少的代价去换,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。
而赵明臻此番回到京城,还感受到了一些赵景昂难以在信函中与她言明的东西——
封地上的齐王,愈发蠢蠢欲动了。
但这却并不是齐王蠢,反而能证明他的敏锐。
牵一发而动全身,赵景昂明知这个兄弟狼子野心,一时却也动不得他。如今他作为皇帝的全副精力,几乎都用在了改革吏治上,朝堂上暗潮汹涌,士族的利益大大受损,他没有办法再失去宗室的支持。
紧闭的眼前漆黑一片,赵明臻的心里却是一团乱麻。
她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一阵,还是磨磨蹭蹭地转过身,往燕渠的身边靠了过去。
“睡不着?”
他用微哑的声音问了句废话。
赵明臻闭着眼,藤蔓一般缠着他的胳膊,用侧脸贴上他肩侧,发出了几声辨不清内容的叹息,才道:“我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。”
她贴得很近,然而谁都没有旖旎的心思。
燕渠抬起另一边的手,试探性地摸摸她的发顶。
她没有排斥,反倒把脑袋往他手心里拱了拱。
燕渠动作一顿,任她蹭了一会儿,才搜罗出一句不太像样的安慰:“边境向来是这样,长公主且安心。”
“我哪里安心得了。”
赵明臻一面抱怨,一面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摸索,摸到腕骨上微微凸起的那块才停下。
她一向喜欢在他身上攀扯,冬天拿他当汤婆子,夏天拿他当竹夫人,燕渠本都习惯了,这会儿感受到她不同寻常的小心翼翼,却还是一怔。
果然,她摸了一会儿,就开始倚在他胳膊上仰着头问:“还会痛吗?”
燕渠偏过头,薄唇往她眉上擦了一下:“孩子时候的事,我自己都不知道,早都愈合了。”
赵明臻把脸埋回去,声音变得闷闷的:“我觉得你很可怜。”
这句话轻飘飘的,像是一根羽毛,落在湖面上,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燕渠轻喟一声,侧身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按了按。
自尊是与生俱来的东西,他不喜欢被人怜悯,不喜欢怜悯背后一道道俯视的目光,可如果这道目光是来自她,他忽然又觉得,被她这样注视着,也很好。
“过去了的事情。早些睡吧。”他说。
赵明臻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被抛在水边、被收养才侥幸捡回条命的婴孩可怜,因美貌被奇货可居,辗转流落异国的母亲也可怜。
子不语父之过,但她很清楚,这些可怜,其实都是她父皇昏聩时造的孽。
她抓着燕渠的衣襟,吸了吸鼻子:“睡不着,你得哄哄我。”
他低声问:“怎么哄?长公主教我。”
她“唔”了一声,纡尊降贵地开口了:“哼个歌儿来听听。”
燕渠抬起手,轻轻拍着她的背脊,也闭上了眼。
记忆深处,传来他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。
也许真的有过一个母亲的角色,为襁褓里的孩子哼唱过这样的曲调;又或者是某年某日,他曾经撞见过别人拥有过的温馨时刻。
温柔和缓的声音,仿佛层层叠叠的温暖水波,将两个人所有不安的情绪尽数包裹。
“难听死了。”
她咕哝着,很快安心睡去。
燕渠无声地勾起了唇角。
他低下眼帘,捉来她原本攥在他衣襟上的手,与她十指紧扣。
第85章 第85章舔了一下
天光悠悠转亮的时候,漆金的檀木拔步床上已然空无一人。
两人都早早起来了。
擦得光可鉴人的琉璃窗外,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——北境的冬天总是来得这样迅疾,赵明臻不过自京城往返了一趟,便又到了能看见雪的季节。
她坐在窗边,对着妆奁上的小镜子梳头,才通了一会儿发尾就走神,开始用指头在琉璃窗的白雾上写字。
她先写了一个“珍”字,歪头看了会儿,觉得写得有些丑,正想抬手把它抹掉,忽然福至心灵般回头看了一眼。
燕渠正在衣桁旁穿衣,感受到她若有似无的眼神,扣在腰间革带上的手不由一顿,却没抬头。
赵明臻以为他没注意,做贼心虚般松了口气,随即往琉璃窗边又倾过去一点儿,用很小很小的动作,在“珍”字旁边,又写了一个字。
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端详一下,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是否相配,那道沉稳的男声就响在了她身后。
“长公主?”
她有一瞬慌神,下意识拾起袖子把窗户上的水汽揩成一团,才转过身道:“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!”
燕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,这会儿却弯着腰。
赵明臻一怔。
“在想什么?梳子碰掉了都没发现。”
他捡起地上的牛角梳,掸了掸,放回她的妆奁旁。
赵明臻重新把梳子拿回手里,绕着自己的一缕发尾玩,不吭声。
他又问:“我去叫你的丫头进来?”
她还是不吭声。
燕渠叹口气,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:“好吧,那我来。”
赵明臻注视着镜中自己和他的倒影,不情不愿地道:“下雪了。”
燕渠的眉毛微皱,盯着掌中的头发犯难——她的乌发过于柔顺,像极了缎子,他疑心自己粗糙的手掌抚过去,都能抽起丝来。
不过他倒还能分出耳朵听她讲话,回道:“昨天说好的,下雪就不要你送了。”
他来接她回来,已经是腾了时间,今早该回营中。
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,越往北边越是这样,不是一个好的讯号。
赵明臻撇撇嘴,看起来非常不满:“说得好像本宫是个闲人,多乐意送你似的。”
成婚数载,燕渠早摸清楚了她的脾性,闻言轻笑了笑,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。
“我们长公主殿下自然不是闲人。平会和宁昌的驻屯事宜,一会儿末将……”
加上新收复的十三座城池,和驸郭在外的北狄,北境如今的地域可称广袤,赵明臻并不吝于权柄,也没有亲自下场的打算,况且治理这片土地,还是要依靠这片土地上的人。
唯独战略要地上的平会和宁昌二城,她一直攥在手心里,和心腹及禁军一起牢牢把握着,连军队的布防、粮草的进出都要她点头。
赵明臻睨了镜中的燕渠一眼,冷哼一声打断了他:“就这一会儿还能独处,你确定要和我谈公事吗?”
谁料燕渠答:“和你在一起,谈什么都好。”
他甚少说这样的话,用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语气,赵明臻一时愣住了,还没回过神,这人却又轻描淡写地别开了这个话题。
“挽头发我不太擅长,长公主想让我试试吗?”
赵明臻抿抿唇,从镜前站了起来:“一会儿我再传碧瑛来。”
她转过身,面对他。
眼神交汇的瞬间,已经无需多言。
他用力地吻了上来。
连呼吸很快都显得多余。
赵明臻闭上眼,任他把自己抵在案前,颈后却没有传来琉璃窗冰冷的触感——他抚在她背脊上的掌心缓缓上移,托住了她的后脑。
直到唇边传来一丝血腥味,她才用抵在他胸前的掌根推了推,恼道:“没轻没重,你让我一会儿怎么见人?”
她总不能说自己跌跤把嘴巴跌破了!
燕渠把臂弯松开一些,很快却又俯下身来,凑过去,用自己的唇轻轻摩挲她唇边可怜的小伤口。
“那不正好?”他凑在她唇边,竟又用舌尖舔了一下:“正好让他们知道,长公主叫我啃了。”
语气居然还有些骄傲。
赵明臻恼羞成怒地咬了回去。
她这下咬得很用力,燕渠却恍若不觉,揽在她背上的手反倒更用力几分,像是一种鼓励。
仿佛只要是她给他的,痛也是一种奖赏。
绵延的吻很快变了意味,不过两个人的理智都还尚存,交缠的呼吸终究还是分开了。
赵明臻心虚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。
……她好像咬得更狠一点。
这下更不能说,两个人都是跌跤把嘴巴跌破了。
她正要别开视线,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他微微偏斜的发冠上。
“你这样出去,成何体统?”
她嘟囔了一句,伸出手,去给他正头上的发冠。
燕渠身形一滞,不过很快就识相地弯下腰,朝她低头。
她生得高挑,只是在他这个天赋异禀的武将跟前还是差着许多,即使他弯了腰,她还是要把手臂抬起来,才好在他的头顶动作。
从他的角度,正好可以看见她滑落的衣袖下,那一截新藕般莹白的小臂。
赵明臻心无旁骛地为他重新戴好玉冠,正要收手往后退时,余光却瞥见了他微微滑动着的喉结。
心蓦地一跳,她赶忙把手缩回袖子里,又大退了好几步,才勉勉强强正色下来,道:“好啦,这瞧着才像样。”
燕渠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发冠,勾唇轻笑:“长公主亲自为我戴冠,我怕是今晚睡觉都舍不得拆。”
不知是因为又要分离,还是因为他唇角破口的血看起来有一丝危险,赵明臻忽然有些不敢直视他。
她小声道:“你最好一辈子别拆。”
……
雪越下越深,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盖,消失不见了。
赵明臻望着燕渠离开的方向,神色凝重。
在她返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,边关大大小小的战讯未停,陆续有好几波贼患来犯。
尽管这些贼患都打着之前北狄的名号,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,背后是乌尔霄在唆使。如此掩耳盗铃,不过是暂时还不想撕破那一纸合约背后的颜面罢了。
而这些事情,燕渠只在战报里公事公办地提起,并不与她说战场有多凶险。
她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新伤,本放下了心,可这会儿目送他走,才发觉他胯。下的马都换了一匹,已经不是之前被她嫌弃毛色太杂很丑的那一匹了。
他不是喜好浮华的人,何况换新马还要磨合。
而马的寿命很长,那匹马也远没有到寿终正寝的时候。
那只剩一个原因——
伤了,或者死了。
总之,已经没有办法再载着主人上战场。
可以想见是有过多么危险的情境。
赵明臻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去了马厩,亲手给她的白虹添了一把豆子,又安排人把她这一趟从京城带来的若干皮甲,整理好一起送去了军营。
——
这年果然过不了一个安稳年。
寒冬已至,凛冽的风声带来了山脉另一端那座国度的消息——他们的王国政权已替,取代老去的王登上王位的,正是当时来和谈的乌尔其罗。
赵明臻也从信中得知了京城的近况——王皇后又产下一女,徐太后在信中要她在北边寻一些不好得的补品山珍。
虽然有些东西确实难寻,但事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,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这几页单子,便要吩咐底下人去做。
侍卫拿着单子,正要退下的时候,她忽然想起什么,又叫住了他:“等等——给本宫再看一眼。”
赵明臻拿起单子,重新仔细地过了一遍。
她并不精通药理,但因着蔡赟这个博学多识的老师,也跟着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,懂一些粗浅的药性。
譬如说,这张单子里的好几样药材,就是产褥间的妇人,绝对受用不了的。
太后和自己的女儿开口要点土产,还需要假借刚生产完的儿媳的名义吗?
赵明臻有一瞬疑惑。
只是这点疑惑还没来得及浮起,心底就有另一个稍显恐怖的念头按住了它。
这几种稀罕的药材,都是用来给极亏虚、极羸弱的人补气血的。
如果不是王皇后的话,那会是谁需要?还能让徐太后来张这个口?
想到这儿,赵明臻的脸白了一白。
数月前,待在宫中时,她很明显地察觉到,赵景昂的身体不如以前了。
他单薄了许多,明明已是盛夏,却穿不得一点单薄的衣服,起一点风就止不住地低咳。
好在堂前的这些人都恭谨地低着头,没有人注意到她突变的神色。
赵明臻抬起手,用掌根使劲摁了摁自己乱了的心跳,缓了一会儿方道:“尽快去寻,寻最好的来。”
说着,她把单子错开分了几页,又多叫了两个侍卫分头去办。
长公主一贯与宫里关系紧密,徐太后有命,重视才是正常的。侍卫们并不觉得奇怪,得她吩咐,只更提起小心,立马就去办了。
把其他人也打发走后,赵明臻坐回胡椅里,安静地思考了很久。
——
单子上的东西很快凑齐,赵明臻着意再添了许多,与一折问候的信,赶在年前一起送了出去。
猜想总归只是猜想,她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。
快过年的时候,她亲自带着人和几车干货,去边城劳军。
前线的将士们得见长公主亲临,一时都很欣喜。
越往前、越危险,都道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”,像燕渠这般身先士卒的主帅是很罕见的,便是聂家的那位大都督,也基本上是在后方调兵遣将,很少自己亲自去到前线。
至于长公主、天子胞姐,更是没人敢想,会在这里见到她。
听闻长公主的赏赐要来,燕渠率部出来迎接。
赵明臻骑在马背上,看着他,不自觉昂起了下巴。
不过在人前,两人还是很把持得住,除了偶尔撞上就会变得黏黏糊糊的眼神,几乎没什么异样。
燕渠身后,站着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,他倒像是察觉了什么,往赵明臻这儿多瞥几眼。
说完犒赏的话后,赵明臻就让手下的侍卫下去分拨赏赐了。人群渐次散开,燕渠把事情安排下去后,朝她这边走了过来。
“参见长公主。”他抱拳一礼,旋
即与她介绍身边的青年:“这是臣在军中的参谋、殷清泰。”
赵明臻抬眼,便见这青年男子款步上前,与她拱手道:“参见长公主。”
他生得偏瘦,长着一张聪明的面孔,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,年纪却不大。
赵明臻稍微有些意外。
早在京城时,她就在奏报里看到过此人的名字,但是“殷清泰”听起来像个老头子,没想到真人看着还蛮年轻。
不过,燕渠既会引荐,那怎么也算他的心腹了。赵明臻很快收拢思绪,摆起非常适宜的一个微笑,客套地打了声招呼,又礼节性地吹捧了他几句。
殷清泰连连摆手,忙称不敢,随即很识趣地看了燕渠一眼,又朝夫妇俩都拱了拱手,闪身便退下了。
闲杂人等一散开,赵明臻就开始朝燕渠抱怨:“真是受不了,还没进军营,我就闻到了你们男人的味道。”
不止人,还有马和其他一些牲畜的气味,聚在一起属实不太好闻。
燕渠笑笑,很自然地去把一旁她的白虹牵来,道:“还好是冬天。”
赵明臻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,立马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说得对,换个季节我绝对不会来了。”
“这个季节,长公主也不该来。这里离前线太近,乌尔霄又屡屡犯边。”
“我难道很想找死?”赵明臻扬眉:“局势这么紧张,我只会高高端起可没法建立威望。其他几路军中我也都去看了,不止来了你这儿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你可别自作多情,以为我是来见你的。”
北境的城池星罗棋布,其中平会和宁昌各踞东西,是要紧的关塞,眼前的平会城是燕渠亲自带人在这儿驻守,宁昌那边,则是聂听渊和聂家的人。
燕渠勾了勾唇,应道:“好,长公主绝不是专程来见我的。”
他不是傻子,怎么会不知道她先去其他地方,最后来他这里,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待几天。
只是他刻意放得柔软的声音,这会儿听起来更嘲讽了,赵明臻白他一眼,道:“你少来这套!”
燕渠脸上笑意更深,不过很快还是正色道:“这两年军中日子还算好过,即使长公主不亲临,军士们心里一样知道该感念谁。”
北境的土地贫瘠,又时常有战火烧燃,行伍间比贫家能吃得饱一点,但也好不到哪去。
但是赵明臻来后好了许多。
一则,自己的亲姐姐就在这儿,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亏待这块地皮;
二则,收复失土后,赵明臻上折建言,为北境百姓申免五年的税款。
她的言辞恳切而中肯——按大梁律法,开垦荒地本就有免税的年头,而这十三城在北狄占据后几近荒废,其实就该以垦荒计。
私底下,她直接和赵景昂说得就比较直白了——
得地失人,早晚人地皆失。那十三城被北狄占去了二十余年,人都换了一代了,若想要百姓真的认同自己还是大梁的子民,就要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。
而北境的其他地方,因为前些年朝廷的管控力变弱,鞭长莫及,本也收不上多少税,反倒成了诸如聂家之类的豪强出去盘剥的幌子,最后都还要扣在了朝廷头上。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起施恩。
话虽这么说,实际上偌大个北境,税款也不是一个小数目。
不过赵景昂犹豫再三,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,以局势为重,下旨免了北境五年的税。
赵明臻知道燕渠是在夸自己,闻言尾巴也翘了起来。
不过她嘴上还是满不在乎地道:“不管你是不是哄我,我可都当真的听——也不枉本宫此番又和户部磨了许久的嘴皮。”
这一次从京城回来,除却皇帝的赏赐,她还带来了一笔不菲的军资。
不得不说,除却时常发作的疑心病,赵景昂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皇帝。
他继位这几年来,朝纲渐稳,府库虽然还不能说有多充盈,却也是和先帝时截然不同的景象。
赵明臻如今很是了解其中的艰辛。
万事说穿了就是一个钱,若没有这好东西铺路,她也没有办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张罗起朝廷的旗子,也正因如此,她也知道,赵景昂烧去了多少心血。
想到这儿,她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安。
于家于国,她都是不希望自己的皇帝弟弟有事的。
太子如今才七八岁,只是晓事的年纪,而她这一趟回宫,和这小侄儿见面的时候也已经能感受到,他绝对不是一个颖慧的孩子。
她很快就收敛了神色。
宫廷里长大的,除却极个别稀有的蠢货,面上的功夫都做得很好。
燕渠没有注意到她一闪即逝的表情变化。
他带着她到中军转了转,又安排她和随从在后方下榻。
跟在一旁的亲兵瞥了眼自家主上的神色,在心底悄悄“嘶”了一声。
就这一会儿,他们这位燕将军嘴角的笑都没下来过,倒真像个开朗的人了!
——
有赏赐虽是喜事,军中的气氛,总体还是紧张的。
燕渠对防务这一块抓得很紧,亲自走了几个地方之后的赵明臻更是能切身感受到。
她稍一坐定,便又传了平会城中的禁军头领、一个叫扈东的男人来。
关键的地方,总要有自己的人才放心。
不过朝中兵力有限,禁军拢共也就是几万人,能交到她手里带过来的,也才几千号。
戍边还是要靠北境的军民,她没打算靠着几千号禁军称王称霸,只把他们分成两部分,分别在安排在平会与宁昌。
听闻长公主要来,扈东早就准备好了,听到通传后很快就到。
魁梧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,得她叫了起才抬头。
赵明臻捧着杯热茶暖手,听这扈东向自己汇报这段时间禁军的情况。
禁军内的情况,每隔一段时间都是要呈文书给她的。赵明臻提供了一会儿却开始皱眉。
“等等,上一旬你与本宫报来的,明明是听从燕将军的安排,去了城东布防,怎么现在又说是城西?”
扈东神色一僵:“我……”
有的事在笔墨中是有所隐晦的,一时不察,说来却忘了。
平日里的文书,长公主居然读得这么仔细?
瞧见他这副表情,赵明臻哪儿还有不明白的?
这段时间的军报她都看过了,敌寇的骚扰大多集中在城西,换言之,在城西驻防更容易立功。
不同于北境这些闲时垦荒、战时扛枪的军队,禁军不能说个个都有头有脸,但能有品级的军官,起码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。
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来这边远之地的理由,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。
如果是长公主府的侍卫、像是投军了的越铮等人,胆敢这样做,她一定当即就冷下脸来,狠狠训斥一通。
但眼前这位到底是禁军,此刻虽然与她有从属关系,但是顶头上司还是皇帝,她也要倚重这些人,不能离心。
毕竟天高皇帝远,可不是谁一道旨意下来,这些人就都十成十地心向她。
赵明臻轻轻笑了一声,面容平静:“别紧张,扈统领。”
说着,她又扬声唤道:“来人,给扈统领重新添些茶水。说了这么久,口都要干了。”
她越是平静,扈东越是心里没底。
他揣度
了一下,觉着长公主在意的应该是他的隐瞒,赶忙道:“是末将之过。当时……当时与燕将军的手下有一些小小的摩擦,后来有所调整,竟忘了与长公主再汇报一遍。”
赵明臻浅啜一口茶水,忽然问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:“扈统领的年纪,应当已经娶亲了吧?”
扈东一愣,虽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,还是咧开嘴笑了一下道:“成亲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拙荆如今正在京城侍奉母亲。”
她又问:“那扈家的家事,是听你妻子的,还是你母亲的?”
扈东被她问得傻眼了,想回答又疑心有陷阱,嗫嚅了两声,竟是没答上来。
赵明臻道: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不过,无论妻子还是母亲,只要扈家上上下下都明白,是谁在拿事就好。”
她把声音放得更慢了些:“……扈统领,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?”
意思是,让他遵从主帅的命令?
扈东眉眼沉沉,粗着嗓子回答:“是,末将明白,谢长公主教诲。”
他这语气,显然没听进去多少,赵明臻也不绕弯子了,直截了当地道:“在这儿吞风饮沙,谁不是为了立功?你们的心情本宫可以理解,也会再与燕将军知会。他是个公允的人,你心里也清楚,不会压制埋没你们。”
“但是——眼下正在打仗,战场上军令如山,谁是主帅,你们就得听谁的。有什么问题,事后可以正告本宫,该争的我会去给你们争,不许违背军令,否则,不必军法处置,本宫也断容不得。”
她并没有发脾气,说话的声音也不重,扈东的脸却蓦然烧红了起来。
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,不过赵明臻反应很快,立马一个眼神,示意一旁的侍从架起了他。
“没说重话呢,这是做什么?”赵明臻眉眼弯弯地看着他,看起来十分的好脾气:“驻防在此是辛苦事儿,本宫该感谢你们才是。来人,去取五十金来,送扈统领一起回去,好好犒劳一下禁军的诸位。”
第86章 第86章让开!燕渠还做不了本宫……
如是在营中待了两日,又到一年年三十。
赵明臻和燕渠却没什么休息的时间,直到傍晚才终于在中军帐中见上面。
“都安排好了?”
赵明臻堂而皇之地窝在他的座椅里,蜷着膝盖烤火。
“刚从城墙上下来,巡了一圈。”
燕渠一面说,一面走到铜炉旁,把手里提溜着的一只锅子架了上去。
赵明臻听到他那儿发出的动静,这才转过头看他,发出“咦”的一声。
燕渠把锅放下,拍了拍手,道:“长公主赏的羊肉,正好今天给他们加餐。他们弄好了,鼓动我给你也送一份。”
赵明臻惋惜地看了那锅子一眼,摸了摸自己的肚子:“真不巧,我已经吃了一顿了。”
燕渠也没太在意:“那坐着吧,晚些饿了当夜宵。”
军帐外有风雪声,但除此以外也并不安静,能听见一些欢谑的人声。
见赵明臻侧耳去听,燕渠顺嘴解释了两句:“毕竟是年三十,布防已经安排了,其他人只要不喝酒、不擅离营地,摸点筛盅牌九,就由他们。”
铜皮铁骨的人,今天也是要松松劲喘喘气的。赵明臻点点头,道:“该松一松,弦绷久了也要出事。”
两人闲话几句的功夫,锅子里的羊汤重新沸了,散发出一股奇妙的芬芳。
赵明臻被这股香气勾得鼻尖微动,目光也转了过去。
山珍海味她见过不少,可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如此粗糙炮制的羊肉送到她面前,一时间有些好奇。
燕渠见她意动,也不多说,盛了一碗递到她手边。
赵明臻接过,挟起一块送到嘴边,立马就被羊肉那质朴的膻气冲得皱起了眉。
勉强吃掉这一口后,她放下了筷子,目露惋惜:“不难吃。”
这句倒不违心。
清炖的羊肉滋味不错,若没有这股膻气,几乎可以称得上美味。
燕渠挑了挑眉。
她吃过的珍馐美馔不知凡几,这军营里的大锅饭能得她一句“不难吃”的评价,已经不容易了。
见她把碗往他这边推了推,他十分丝滑地就端了起来,道:“香料价贵,料理起来,怕是比羊肉还费钱。”
军中能见着荤腥已经不错,还是暖身的羊肉,大家倒也不太在意这点膻味。
这人吃她的剩饭是越来越自然,赵明臻瞄他一眼,目光落在他还穿在身上的轻甲上:“都回来了,不把甲脱了吗?
燕渠仰脖喝了一口热汤,方才道:“习惯了,晚点还要再出去巡一趟。”
年前这两天还算安生,乌尔霄没有派人来骚扰,但是城中一直保持着戒备。
赵明臻知道他亲力亲为的习惯,没有多劝。
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即使已经读过些兵书,军中的事情,依旧甚少置喙。
不过想到扈东的事,她还是多嘴了一句:“该用的人你就用,若是有不服调遣的,你与我说就好。”
燕渠笑了一下。
她见了禁军的人,这一点他是知道的。
而他的部下,不说如臂使指,却都极其服从他的号令。能谈得上“不服调遣”的,只有禁军。
他想了想,回答道:“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。扈统领还是很尽忠职守的,方才我经过城西,见他还在城楼上。”
赵明臻有点困了,掩唇打了个哈欠:“你告状告得还挺委婉。”
她可没提具体是谁,他这么一说就撞进来了。
闻言,燕渠有些无奈地道:“长公主,我没这个意思。”
赵明臻眨着泛红的眼睛看他:“知道你没有我才这么说的。”
正说着,帐外忽然传来一记破空的响竹声,燕渠神色一凛,瞬间起身,还未待他走出几步,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就冲入了军帐中。
“大将军——”
是项飞鹏冲了进来,他的脸色凝重,正要开口时看见赵明臻在这儿,稍一停顿,紧接着立马道:“大将军,是西北的城墙上发出的响竹,怕是有敌情。”
赵明臻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情况,几乎是下意识跟着燕渠的动作站了起来。
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,微微偏头看向他,见他神色虽冷峻,眉宇间却并不紧蹙,这才稍放下心。
燕渠信手从兰锜上抓了把剑,迈开步子正要出去,忽又一顿,像是想起了什么,转身大步跨到了赵明臻身边,把她往怀里紧紧拥了一拥。
他很快松开了她,冷着脸嘱咐道:“好好待在帐中,别乱跑。”
相拥的时间太短,赵明臻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受到铁甲上传来的寒意。
他头一回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,但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,闻言只郑重点头,道:“你去。别担心我。”
这种时候,她就算做不了什么,但也绝不会拖后腿。
燕渠的心却是狂跳不止。
大大小小的战讯敌情,边关从来就没少过,这一次除了是在年三十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。
为什么他会这么紧张?
是因为她在这儿,离危险这样近吗?
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抓着剑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————
赵明臻看着营帐上投映着的攒动人影,攥紧了自己的手心。
走时,燕渠安排了一队人,把这座军帐盯得更紧了些。
说实话,她心里其实有些惧意。
在今日之前,即使来到了北境,战场却依旧离她这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很远很远。
她站在案前踱着步,努力平复下起伏的胸膛。
傅阳涛从军帐外走了进来,与她禀报:“长公主,城北至城西一线,有乌尔霄人偷袭,已经开战了。不过应该不至于应付不了,燕将军只调了大营里三百人去支援。”
情况听起来还算乐观,一旁候立的越乔却难称平静,她上前几步问傅阳涛:“既然如此,响动为什么会这么大?”
林家平反后,她亲哥哥依旧在军中领命,如今也正在城西。
瞥见越乔的表情后,赵明臻脚下踱步的动作忽然就停住了。
不行,如今她是这里的主心骨,她不能把自己的焦躁和不安传递出去。
她深吸一口气,与傅阳涛道:“把我们带来的人都安顿好,保护好他们,别叫他们出去添乱;再带几个人去找殷参谋,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,就去搭把手。”
她此番出行,沿途劳军送了一路赏赐,有不少负责运输的民夫在队伍里。
傅阳涛眼神肃然,抱拳应下。
而他推开毡帘的一刹那,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下,一阵古怪的、像是野兽嚎叫的凄厉声音,忽如奔雷般,在所有人的耳廓里炸了开来——
赵明臻的耳尖随之颤了颤,一阵不妙的感受遍袭她的全身,瞬间就让她毛骨悚然。
傅阳涛的脚步顿住了,他迟疑地回头看向赵明臻。
赵明臻定了定神,催促道:“快去——”
那些民夫都是普通百姓,其中不少还是听闻“长公主要犒劳边军”,自告奋勇应召来的。
他们并不隶属于军营,真有什么危险,营中想不到顾及他们,她不能不管。
傅阳涛与她身后的越乔交换了一个眼神,随即轻轻点头,又示意
跟着他的两个人留下保护长公主,带着其他的侍卫走了。
赵明臻彻底是静不下来了。
越乔扶着她的小臂,劝道:“长公主别担心,我们——还有外面燕将军留的人,无论如何,都护得住殿下。”
她虽这么说,然而手心里也是一把冷汗。
赵明臻知道自己的安全是有保障的,眉头却依旧深锁。
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。可这大半年来,乌尔霄一阵一阵的派兵来攻,像试探又像消磨,在那乌尔其罗继位后还愈演愈烈。
大梁军中气氛紧张,就像一面快要绷到极限的鼓皮,只消重重一擂,就要被捶破了。
外面的动静越来越不妙,嘈杂的人声伴着尖啸越来越响,就像水马上要烧开之前接连冒出的气泡,再这样下去,恐怕……就要营啸了!
想到这个危险的可能,赵明臻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越是风声鹤唳的时候,越容易草木皆兵。人被群体所裹挟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,一旦营啸蔓延,浑水摸鱼的、自相攻击的……整个军营都要陷入大乱,死伤惨重。
若放任局势这样发酵下去,神仙来了也救不了!
赵明臻再坐不住,正想出去看看情况,越乔反应不及,正要拦她,门口的毡帘忽然被人打开了。
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影钻了进来,是燕渠那位类似军师一般的副手殷清泰。
他看到赵明臻还好好地站在这儿的时候,极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,旋即极快地开口解释:“有细作潜入营中,趁夜呼喊,叫嚣说乌尔霄大军已经攻入城中,守将均已弃城而逃,妄图引发慌乱。”
赵明臻问道:“现在情况怎么样?”
“目前还稳得住。”殷清泰急匆匆地回答:“今日虽然是三十,但是将军管得严,没有酒进来。”
若是有酒,就要坏事了。
在营啸的苗头出现后,他迅速带着亲信控制了局面,很快又想到了长公主还在营中,生怕她这边出什么事,所以赶了过来。
赵明臻的眉心越蹙越紧,忽然问道:“其他营中,现在怎么样了?”
殷清泰一愣。
赵明臻继续道:“今日之前,本宫还想不明白,这乌尔霄磨磨蹭蹭地打了半年,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,为什么还这样锲而不舍。”
殷清泰反应了过来:“怕只怕,他们把战线拉得这样长,为的就是今天炸营。”
大梁风俗,年关本就是所有人意志最松懈的时候,细作选在今夜开始呼号,偏偏乌尔霄又同时发动进攻……
他话音未落,外面又有军士奔了过来,急禀道:“殷参谋,同线军报,宁昌城及往南几城,同样遭到了乌尔霄的攻击,声势浩大。”
说话的功夫,营外的喧嚣声始终没停。
有人在尖叫、有人在奔逃,间或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;也有人在奋力呼喊,维持秩序。
只是失序要比维持秩序难太多,眼见这座大营也要显出乱象,殷清泰的脸色铁青,已经顾不上什么别的城池营地,正要出去,赵明臻却不合时宜地叫住了他。
她问他:“等等,你打算怎么做?”
不待殷清泰回答,她自顾自地就下了指示:“本宫和你一起去。”
殷清泰猛地睁大了眼。
赵明臻没留气口,继续道:“营啸一起,谁都没办法,你只能压制一时,乌尔霄又是故意把攻城的动静做得这么大的,恐慌会一直蔓延。”
更危险的话她没说——有燕渠威信在的大营,都快要引起哗变了,宁昌等城的营地又会是个什么情形?其他城池的驻军若乱了起来,动静再传回平会,两相应和,这边还能稳得住了吗?
“要压住营啸,就要解决恐慌。”赵明臻注视着拦在她面前的所有人,继续道:“恐慌因士卒畏惧自己被抛弃而起,只有本宫出面,才能告诉他们,营中响起的是谣言,他们不是弃子。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越乔等人便七嘴八舌地劝阻道:“不可长公主!外面实在是太乱了,您不能以身涉险!”
偏偏是今夜,偏偏是年三十——
天上连月亮都没有,有限的几颗星子根本照不亮这片荒寂的土地。稍微离火把远一些,连面前站着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。
没人敢托大,说出了这座密不透风的军帐,还能在乱军之中保护得了长公主!
殷清泰却是在她的话里迅速冷静了下来。
他们踏着的这片土地,平会、宁昌等十三城,本就是经过了北狄人的漫长统治,才将将被大梁收复的失土。
这位身份高贵的长公主说得没错,发生啸叫的根本原因,就是士卒害怕自己再度成为弃子。
营地里的情况没那么快传到前线,燕渠也不可能就带着大军回来主持局面——“调虎离山”同样是正中乌尔霄的下怀。
如今的情况,倒真的只有这位长公主最适合出面处理了。
她劳军在此,士卒们本就多有感念,她一出面,所谓“弃城而逃”的谎言自然不攻即破。
当朝长公主、北境的处置使都没走,还有谁敢先她一步弃城逃跑?
只是实在是太危险了,没出事还好,如果出了事……
殷清泰的背后浸出了一把冷汗。
他抬眼看向赵明臻,终究还是深吸一气,下定决心道:“好,长公主请随我来。”
中军帐外,燕渠留下的亲信面面相觑,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拦了上来:“殿下,殷参谋,这……大将军走前下了死命令,要我们一定……”
时间紧迫,赵明臻也顾不得许多了,她昂起下颌,强硬地上前道:“他虽让你们保护我,可也没叫你们违逆本宫的意思!让开!燕渠还做不了本宫的主!”
她虽有脾气,但甚少这样疾言厉色,便是更熟悉她的公主府侍卫也是蓦地一颤,迅速地低下头,连称不敢。
殷清泰知晓情况紧急,也不多耽搁,立即道:“既遵大将军之命,那就跟上!都给我保护长公主——”
————
漆黑如墨的夜空下,被火光拥簇着的一人一马,仿佛天际坠下的流星。
赵明臻骑上了她的白虹。
这一次,不是在逞小儿女的意气,也不是在争围场树梢上、先帝逗乐般挂上的缠头。
她挤尽肺腑里的每一丝空气,高声大喊:“长公主在此,谁敢弃城!”
夜风猎猎在吹,把她的声音送得很远、很远。
在她两翼,十数个侍从高举能找到的最亮的火把,齐声复述着她的话:
“长公主在此,岂敢弃城——”
“长公主在此,岂敢弃城——”
……
马蹄声过处,陷入混沌的兵士被声音所吸引,循着火光抬头望去——
果真是长公主!
有眼尖的已经能分辨出来了!
尖锐的啸叫尽头,渐有欢欣的声音传来。
“长公主他们还在——”
“天杀的,哪个狗娘养的骗的老子!谁说贵人们都弃城跑了,就剩咱还在这儿!”
“天呐!真是长公主,那天她还……”
赵明臻听见了这些声音,眼眶微微有些发热。
她听不出是谁在说话,也看不见是谁在看她,她只是夹紧马腹,继续朝前高声大喊:“别乱!都好好的,明日还请大家喝羊汤!”
风向渐渐有了变化,带着人在营中主持秩序的殷清泰大喜过望,迅速抓
准时机,以火光扑朔的方向为准绳,一路向前梳理。
他本就是军中的参谋,对营地的情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,霎时间便带着人,像篦子一样把纷乱的场面梳顺了。
情况稍好些后,他却也顾不上喘气,急急又叫了人来问:“长公主呢?现在她们到了哪里?”
手下答:“报告参谋,长公主他们没停,似乎是往宁昌那边继续去了。”
殷清泰发出一声怪叫,立刻吩咐道:“你、还有你、你,算了都去吧,速速跟上长公主!再去个人,把刚刚的事情都知会给大将军,快去!如有耽搁,军法处置!”
早在燕渠发迹之前,他就已经与他结识,如今既是他的手下,也勉强能算半个友人。
殷清泰非常清楚,长公主对这位来说有多重要;且不论她与燕渠的关系,凭她的身份,若有点什么闪失,宫里恐怕也是要发作的!
他稍想了想,最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,把残余的事情交给了属下,就这么奔着城墙的方向,找燕渠去了。
——
风吹得赵明臻面门发紧,却叫她的意识愈加清醒。
喊得太大声,又灌了太多的冷风,她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,已经发不出声音。
其他驻军的地方,情形果然要比燕渠直接掌管的平会要差。动乱的人群,几次都快掀翻她的马蹄,把她和护卫冲散。
不过她跑了这一通下来,情况还是有所好转。
她这一趟劳军的心思,其实没有很纯粹。
为了在行伍间刷刷脸,增加她的威信,每到一地,她都要在阵前、当着将士们的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,彰显一下长公主能实际带来的好处。
可万万没想到,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。
快了,快了,赵明臻心想。
人群中的声音就像潮水,第一波控制住了,很难再起风浪,再有细作叫喊,也会有人反驳说,长公主都没走。
现在该回去,看看殷清泰那边处理得如何,再让有经验的他带人过来,支援其他的城池……
赵明臻有些走神。
一旁的越乔却像是听见了什么,不动神色地回眸一瞥,随即朝她靠了过来。
“长公主。”她下意识压低声音,却忘了自己的嗓子也叫哑了,发出了拉破风箱般的动静:“有人在跟踪我们。”
越乔说话的时候,其他侍卫似也有所察觉,渐次朝赵明臻靠拢,戒备着将她包裹在了中间。
赵明臻的脸已经被风吹木了,这会儿震惊的表情都扯不起来,看起来倒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起色的架势。
她已经发不出声音,只能偏头,用嘴型问越乔:“人多吗?”
越乔微微张唇,几乎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。
赵明臻顺着她视线的方向,平静地调转马头,看了过去。
啊……
还真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。
好些人呀。
魁梧的身形,泛红的头发,还有比大梁人要青白一点的皮肤。
赵明臻把手揣到袖中,摸向了那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刀。
还好,刀还在。
她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。
而面前这一群乌尔霄人,也吝于给她们更多的反应时间。
天边没有月亮,一排排刀刃反射着森寒的冷光。
乌尔霄的语言佶屈聱牙,不过待在北境这几年,赵明臻倒也抽空学了一点。
她能大概听懂,他们在说什么。
他们在说,此番炸营事败,回去一定会受罚,不如捉了大梁的长公主,刚好将功赎罪。
第87章 第87章她是天家公主,绝不该折……
是夜,乌尔霄的营帐中。
头戴金冠、身着靛蓝色长袍的男人,在帐中焦躁地踱着步。
正是乌尔霄新继任的国王,乌尔其罗。
一个肩头染血的彪形大汉跪在他脚边,为自己辩解。
“我们……撤退的时候,正好遇上那坏事的大梁公主,本想拿下她雪恨,谁知,谁知那燕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……”
说到这儿,他抬起了头来:“双拳难敌四手,那燕渠为了救人受了伤,还吃了我们一箭,此事千真万确啊大王!”
乌尔其罗的眉心浮着一条竖纹,他眯了眯眼,冷然道:“你说凭你们这几十号人,伤得了燕渠?”
他对自己属下的斤两心知肚明,更清楚燕渠的本事。
这点人数上的优势,还不足以抹平这种差距。
魁梧男子为给自己开脱,忙继续道:“他个人武艺再高,可护着个拖油瓶,又如何施展呢?大王,我……”
乌尔其罗一摆手,让人把他架了出去。
他阴沉着脸,吩咐其他手下:“再探,再报。”
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带着大军,踏足大梁的边境了。
打败了王室中的诸位皇子、坐上了肖想着的国王宝座后,他耗费半年,费尽心机设下了今日之局。
自以为即使不是天衣无缝,也足以撕咬掉大梁一块血肉。
志得意满之时,两条线却都传来了他不想听见的消息。
平会与宁昌二城俱都没能攻下,只打下了一些小县,起不到关键的作用,大梁稍回过神就能反扑包夹;
在攻城发动之后,细作开始与营中的内应一起散播谣言,试图引起营啸,然而就在这关头,那长公主居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,硬生生把局面给稳住了。
这几年,乌尔其罗从未停止对大梁的关注,他知道,这长公主对大梁的意义,若能拿下她,倒也不算吃亏,只可惜叫她跑了。
可要是燕渠当真重伤……
乌尔其罗眉梢微动,若有所思。
没过多久,先前被派去打探的手下回来了。
他战战兢兢地禀报道:“报、报告大王,大梁军中没有异动,反倒听到了些欢呼,说是……他们那大将军,骑马拥着公主,好好的回来了!”
——
与此同时,平会城中。
赵明臻忍泪,别过头,几乎不敢看榻边的景象。
血……
他流了好多的血。
一旁的殷清泰在问军医:“大将军的伤,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军医低着头,额角都有冷汗:“腿上的刀伤还好,不算太深;就是肋下这一箭……太阴毒了,箭头上还有倒钩……”
燕渠半靠半卧在软榻上,声音低哑:“取得出来吗?”
军医额角的汗似乎都变得更大颗了:“得试试。”
这话说得不满,燕渠心里有数了,随即又与殷清泰道:“其他人都带回来了吗?”
殷清泰答:“属下已经派人去寻。”
说罢,他等着燕渠下一步的吩咐,却见他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。
殷清泰了然,这是将军有话要和长公主说了,于是立马道:“瞿医士,将军的伤口还是要尽快处理,我们去准备清创要的东西吧。”
瞿姓的军医会错了意:“参谋放心,我知道轻重,一定守口如瓶,不会走漏消息。”
两人离去之后,偌大的营帐安静了下来。
燕渠偏头看向赵明臻的方向。
她站在屏风后的另一侧,似乎不敢看他。
“明臻。”他放轻了声音:“过来,明臻。”
听到他叫她,赵明臻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,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“你是蠢货吗?”她抹着眼泪骂道:“谁要你给我挡了,你可别想算到我头上。”
她的声音还有些哑,话说急了像鸭子叫。
燕渠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,随即很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赵明臻心弦一紧,立时就转身迈到榻边,问道:“又疼狠了吗?我去端草乌汤……”
话音未落,手腕却忽然被燕渠抓住了。
他的动作依旧有力,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:“坐下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燕渠极少表现出这样强硬的一面,赵明臻一怔。
她抿着唇,在他身旁坐下。
仿佛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,她闭上眼,还是说了一句,对不起。
帐中的血腥味,浓郁到化都化不开。
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,他不会受这样重的伤。而她此时此刻,连军医处理过的伤口都不敢看。
燕渠抬起手,用冰冷的指腹揩掉了她颊边的泪,温声道:“你没错。”
即使他在,他也不会比她处置得更妥当。
肋下有伤,抬手的动作难免牵扯。燕渠缓了缓,继续道:“你做得很好,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公主。”
他就着这个为她拭泪的动作,轻轻把她的脸扳了过
来,面对他。
他的神情冷肃得吓人,赵明臻心想,好听话说完了,他一定是要凶她了。
她的眼睫颤了颤,抿住唇,不说话。
燕渠把她倔强的表情看得分明,收回手,拔过她还别在腰上的那把短刀。
镶着红宝石的刀鞘已不知遗落何处,只剩下一把空落落的刀刃。
“可刚刚,你想要用这把刀做什么?了结自己吗?”
他的话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,竟还有些颤抖。
赵明臻脸色一白。
夜深,场面又混乱,她以为他没有看见的。
她有一瞬慌乱,垂下湿润的羽睫,手不自觉把膝头的裙摆攥得很皱。
她刚刚真的以为,自己要交代在那儿了……
她身边算上越乔,一共十二个人,对面数倍于她们不说,排头那几人的马背上,还挂着几把连弩。
实力悬殊摆在眼前,不是强硬地应战就可以匹敌的。
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,操起并不熟练的乌尔霄语言,试图与对面的人沟通。
“这里还是大梁的土地,如果我是你们,不会选择节外生枝,闹出动静,把附近的守军引来。”
“就当我们没有遇到彼此,你们也好快些离开,如何?”
可惜这群乌尔霄人没有与她虚与委蛇的打算,径直劈砍了过来。
围簇在她身边的近卫们把她迅速护在身后,金属相接的声音很快响彻整片夜空,这些乌尔霄人的目的明确极了,一个个跟出笼的凶兽一般,只朝她这边撕咬过来,不给她们一点且战且退的机会。
缠斗之间,她很快摔下马背,越乔等人见状,立即持剑来救,然而却都被缠住了,不得脱身。
而为首的那个乌尔霄头目则举起刀,一步步走向她。
是刀背。
赵明臻发现了,这些人没打算杀她。
不是为了杀她,那就更危险了。
她平静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。
她是天家公主,绝不该折辱在这些人的手里。
也绝不会,成为他们用来叩关的筹码。
为首的罗刹大笑:“快,我们把这公主带走,有大用场!”
说着,他伸手就要来提她的衣领,还未及动手,忽然被她反手掏出的刀刃闪了眼睛。
这人以为她要刺他,下意识一躲,下一瞬,却见她提起短刀,趁着这个空档,直往她自己的脖颈而去。
他瞪大了眼睛,只是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,一支羽箭忽然破风而来,正中他的后心,定格了他最后的表情。
无边的夜色下,疾驰而来的男人手持长弓,散发着一股森然的气场,声音冰冷:“你们想要带走谁?”
赵明臻几乎瞬间就分辨出了是谁的声音,生理性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跌出眼眶,手上的短刀没拿稳,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。
……
燕渠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。
从离开军帐前的那一个拥抱开始,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跳。
这种不安的感受,在殷清泰前来禀报营中情况时达到了顶峰。
果然,乌尔霄选在这样的时候,把攻城的阵线铺得如此之开,是有别的目的。
他却顾及不得这些,直接问道:“你说,长公主还没回来?”
殷清泰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燕渠立时便点了亲卫,策马狂奔,带人分头去找。
万幸是赶上了。
可他没有错过,那一瞬她决绝的眼神,和掉在一旁的短刀。
即使现在已经带着她回城了,后怕的心情,却依旧在他心头蔓延。
他几乎不敢想象,如果他再晚一点,哪怕只是一点点……
帐中暖黄的火光,照亮了她的珠泪涟涟,燕渠一时也说不出苛责的话,只抓着她的手,把她的指节抵在自己的额前。
“你要是用这把刀了结了自己,他日……我该如何自处?”
他给她的刀,本意是希望她能自保。
赵明臻的鼻子酸得要命,眼泪又要往下掉,她别开脸,把手抽回来,昂起头,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。
“你以为我想找死吗?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,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“可我能怎么办?一旦他们真的拿我来威胁你,威胁皇帝,你们又该怎么办?”
生死之间,她居然还惦记着会见不到他……燕渠的心里酸涩异常,哑声问她:“长公主既还想得起我,那就请再给我一个机会。”
赵明臻还没缓过劲来,有些呆呆地问他:“你说什么?”
“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。”他重新攥住了她的手,“不论发生什么,都给我一个找到你的机会,好吗?”
第88章 第88章被她喜欢,得她看中,是……
赵明臻大哭一通,答应了他。
哭完抹抹眼泪,才想起来被她抱着的是个伤员,一边不好意思地退开些,一边抽抽噎噎地道:“我去把郎中喊过来——真是的,他们怎么还不回来。”
本该明媚张扬的脸上,此刻满是斑驳泪痕,燕渠见了,心里却松了一口气。
他刚刚真是被她那副什么声音都没有,只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吓到了。
这会儿能这样不克制地哭,应该……好一些了吧。
他抬起手,试图摸摸她的脸,结果胳膊抬到一半,没抬起来。
见她瞪圆了眼睛,明显又吃了一吓,燕渠清了清嗓子,解释道:“不是伤,刚刚被你压麻了。”
箭伤在左肋下,她刚刚抱着的是他右边肩膀。
赵明臻的鼻子还有点堵,她转过头,不理他这句,就要出门去找人,结果毡帘一打,脚步还没迈出去,便见殷清泰和那瞿医士正跟呆头鹅似的,在门口候立着。
见她突然过来,两人神色俱是一僵。
殷清泰缓缓移开目光,打哈哈道:“长、长公主,我们……”
怎么看都是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。
想到自己刚刚哭出来的动静,赵明臻的耳尖微红,佯作无事,把他们引了进来。
不过等到军医开始为燕渠处理箭伤之后,她的表情便轻松不起来了。
如果燕渠单枪匹马,那些乌尔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
他是因为护着她,有所掣肘,才受的伤。
赵明臻低下眼帘,看着自己的裙摆。
虽然沾染了血污,可一点破损都没有。
瞿姓军医拿出了一个银质的托盘,告罪道:“大将军,清创难免疼痛,还请忍上一忍。这碎裂的箭镞和甲片,是必要清除掉
的。”
燕渠颔首,道:“有劳。”
见赵明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牵系在他身上,他扯起嘴角,朝她笑了一下,用口型对她说,没事。
蠢货蠢货蠢货……
见状,赵明臻咬着唇,在心里悄悄骂他。
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卖可怜,还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云淡风轻。
她想了想,还是走过去,虚坐在另一边,握住了他的右手。
瞿医士动作一僵,试探性地看向燕渠。
燕渠先是一愣,继而板着脸恐吓道:“血淋淋的,一会儿再吓着你,松手。”
赵明臻不松,反而握得更紧了些。
“一会儿要是痛,你就握着我,握紧一点。”她认真地说。
燕渠抬眉看她,而她见他还想拒绝,朝他凶恶地龇了龇牙,镇压了他的抗拒。
银质托盘上的各色薄刃抖了抖,瞿医士虎躯一震,及时装瞎低下了头。
燕渠只得无奈地道:“一会儿要抓痛你了。”
从军多年,大大小小的伤他受过不少,还是第一回,治伤时有人这样陪着他,用她的掌心,合握住他的手。
仿佛真的有一股力量,沿着她掌纹的脉络,丝丝缕缕,汇聚到他的身体里,漾得他浑身都暖洋洋的。
燕渠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,只是忽然感觉,这伤,受得很值。
被她喜欢,得她看中,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。
他能给她的太少,而她给他的太多。
燕渠闭了闭眼,缓缓呼出一口浊气。
冷如冰霜的薄刃,在瞿医士的手下,渐渐划开了血肉模糊的腠理。
被连弩震碎的金属嵌得很深,要取出它们,无可避免地要剜去皮肉。
赵明臻的瞳孔颤了颤,像是被那薄刃上的寒光刺到了眼睛。
她不忍去看,视线顺着他光裸的肩头缓缓上移。
尽管事先服下了草乌散,切肤的痛楚也难以析薄,只能说是聊胜于无。
他的面色似乎如常,唇峰却被抿得只剩薄薄一线,冷汗顺着他锋利的下颌一路滑下,就快要落到他的胸口。
赵明臻极快地眨了眨眼,把又泛起的泪花忍下,探手拿了一旁铜盆里的巾帕,一面替他拭去那汗珠,一面与他说话。
“真是的……”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,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,吸吸鼻子,才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继续道:“有长公主与你擦身,你**幸?”
燕渠知道,她是在替他转移注意力。
“要辛苦长公主了。”他也调笑般与她道:“我受伤的消息暂时不能传出去,这几日还要劳你照顾我。”
说着,他轻轻揉了一下她的手心。
赵明臻心说,这还要你说?
嘴上却还是道:“那你可别忘了,到时候得给本宫结工钱。”
“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来伺候,这工钱,臣怕是结不起。”
“那你给我打欠条,唔,上面就写……”
说话的时候,赵明臻悄悄转回了视线。
她握着他的手,死死地盯着他的伤处,再没移开目光。
她要记住,日后这里结成的伤疤,是因为谁来的。
……
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后,燕渠的伤口才堪堪处理好。
瞿医士嘱咐道:“今晚大将军身边还是要留人,明早起来,若没发热、没生疮疡,才能算是好了一半。”
赵明臻认真听着,重重点头。
殷清泰适时汇报起营中的情况——宁昌那边也稳住了,乌尔霄没有讨得好处。
说完,他觑着赵明臻的脸色,又道:“大将军,那些乌尔霄人的尸首……还有我们的人……亦有损伤。”
赵明臻有些沉默。
她从前并不是一个能体察旁人付出的人。
她生来高高在上,仿佛谁为她去死都是理所应当。可等到她这一次,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样的伤口,落在她在乎的人身上,她才发觉,那些理所应当,是怎样滑稽的东西。
燕渠感受到了她的沉默,但并不知晓她是在想这个,只以为她还处在劫后余生的余震当中,于是打算迅速解决这个话题。
他的声音沁着冷意,“把那些尸首,挂到城墙上示众,震慑还在城内的细作和内应。”
殷清泰应下。
“至于……”燕渠顿了顿,看了一眼赵明臻,才轻声道:“迎击乌尔霄,是战死,好好安置。”
赵明臻抿了抿唇,补充道:“抚恤的钱,本宫出双倍。”
不论是钱还是身后事,都是冰冷的,但总归能给活着的人一点慰藉。
燕渠这才明白,她方才为什么是那副表情。
殷清泰抱拳应下。
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谁吩咐,他身为参谋,自会处理好。
不过走之前,他还是多嘴问了一句:“大将军,虽然说乌尔霄的阴谋没有得逞,攻势也暂缓了,但如果夜里再有什么突发情况……”
赵明臻抢在燕渠之前开口道:“你们大将军才缝了伤,需要休息。本宫守在帐中,如前线有事,你先禀与我听。”
她的本意是,她听过后,再斟酌要不要叫醒他。谁料燕渠竟是加码附和道:“报与长公主做主,我歇两天。”
待殷清泰走后,赵明臻问燕渠:“你的话是什么意思?倒显得像我想分你权似的。”
她分得很清楚,军中的事情从来没有直接插手过。
燕渠低笑了两声,道:“我还以为,你想要多结一份工钱。”
“就知道嘴上抹油,伤口不痛了?”赵明臻一面埋怨,一面扶他安卧了下去。
这一晚的事情太多,天边隐隐都吐出些鱼肚白了,燕渠没再说什么,缓缓合上了眼帘。
赵明臻静静地守在他身边,看着黄铜灯台上烛火摇曳。
他睡着了,她才看到他此刻真实的表情——
眉头深锁、双目紧阖。
赵明臻的眼眶又有些热了,想把自己刚刚那句埋怨他的话收回来。
都是血肉之躯,哪里会不痛呢。
他只是习惯了忍痛,也从不在她面前表现。
赵明臻抬起手背,碰了碰他的额头。
有些热了。
她转过身,依照军医的吩咐,拿来浸了凉酒的帕子,绞了绞,从他的耳后开始轻轻擦拭。
耳后、额前、手心……
他睡得很沉,没有一点反应。
难得轮到他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跟前。
赵明臻的脑海中,忽又浮现起他刚刚抓着她手时,要她答应的话。
他明明担心、明明后怕,却没有说,她不该那样做。
她弯下腰,在他额际轻飘飘地亲了一下。
“我会记得的。”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在长公主以外,我是我自己,也是你的妻子。”
她不能留给他一具尸体。
那也太可怜了。
第89章 第89章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
只是天不遂人愿,这一夜,没有顺利地挨过去。
后半夜里,沉睡中的燕渠开始发热,换了多少回帕子也不管用。
才出营帐没多久的瞿医士又被找了回来,把过脉后也是冷汗涟涟。
赵明臻自回来起便水米未进,这会儿见他表情如此,脚下几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。
她扶着屏风的围栏,勉强站定,问道:“到底有多严重,你直说吧。”
瞿姓军医苦着个脸,眉心像是打了个死结:“长公主,外伤这种东西,当时只要止住血了,大都不会致命。坏都是坏在皮肤破损,邪气趁虚而入……一旦发起热,就不好办了。”
赵明臻不听这些,追问道:“你只说,能不能治,该怎么治。”
瞿医士迟疑了一会儿,答道:“如今是体内有疾,该下猛药,只是现在大将军他昏迷不醒,猛药下下去……”
高热一直不退同样危险。赵明臻闭了闭眼,立时便下了决断:“去准备你说的药。”
见这姓瞿的老头愣住了,她不容分说地又道:“要本宫三跪九叩请你去吗?他若是扛不过来,命算我的。”
此话一出,瞿医士也不敢再说什么,赶忙敲定了药方,就要出去抓药煎药。
赵明臻叮嘱他:“前线还在作战,消息不能走漏,辛苦瞿大人亲力亲为。若有人问起,你只说是本宫昨晚受了伤。”
她顿了顿,又道:“顺便再用这个理由,把我两个丫鬟叫过来。”
瞿医士拱手,亦是正色道:“是,我不是第一回为大将军医治了,知道轻重。”
赵明臻勉强笑笑,也没送他出去,转身就又拧了帕子开始给燕渠擦身、换伤药。
整晚过后,本不会侍候人的她,动作越发娴熟。而
他身上未愈合的伤口,看着却愈加斑驳,像是泥泞的沼泽地,散发着不详的气息。
她垂着眼帘,捏了一下燕渠的虎口。
他的眼睫紧闭,没有一点反应。
赵明臻的心里堵得发慌,明知他听不见,还是忍不住道:“要我好好的,那你自己呢?”
“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,你最好是快一点醒过来,否则……我就再找十个八个驸马,气都要把你气活,听见没有?”
可等她的话音落下,偌大的军帐顿时安静了下来,无人回应。
——
军中最常见的,就是各类刀枪剑戟造成的伤,瞿医士在治疗这些上面也算是个中好手。
只不过没治好、和吃了他的药变得更坏,是两码事,他实在没那个胆子做这样的主。
不过得了长公主的话后,他不再犹豫,很快去抓了药,又让小药童把赵明臻的两个丫鬟叫了过去。
昨晚赵明臻没回来,碧瑛碧桐只从旁人的言语中听得了一点事情的经过,本就心怀惴惴,这会儿看到是军营里的郎中来找她们,更是吓得不行。
去了中军帐后,两人更是被血腥气给惊住了。
好在赵明臻全须全尾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,只是她嘴里说的话,却也好听不到哪去。
她现在没有安抚侍女的心情,只一字一顿地道:“你俩留下,给本宫搭把手,没有本宫的命令,不得擅动,更不能走漏消息,否则……”
乌尔霄的大军还在城外,虽说他们引起营啸、兵不血刃的目的并没有达到,可带着这么多人翻山越岭地来了,会这么轻巧地离开吗?
这种时候,燕渠受伤昏迷的消息,绝不能流传出去。
昨晚,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。
两人都看到了躺在一旁面色苍白的燕渠,瞬间了然,立马跪下表忠:“奴婢明白,请长公主放心。”
赵明臻转身又去摸瞿医士端进来的药碗——碗壁上散发着灼烫的热意,还要凉一会儿。
见状,碧瑛立马去找扇子了,而碧桐见赵明臻脸色不对,扶她在杌子上坐下。
昨夜,赵明臻来回颠簸了上百里,后又守着燕渠一直没睡,这会儿终于坐下、合目休息,脑子里的念头却没有止息。
乌尔霄人高鼻深目,面容与大梁人并不相同,想要趁夜鼓动营啸,需要内应配合。
现在这样的关头,不宜在军中大肆搜查,否则反倒会动摇军心。
而她对军中情况不甚了解,也不知道谁值得信任、谁不值得信任,能做到的,就是先把这个消息,全然地瞒下来。
所以,她才叫了自己的婢女来,至少她们,绝不可能是异族的奸细。
赵明臻略定了定神,随即端来药碗,以唇试了试药的温度,确定可以入口之后,便让婢女把燕渠的脑袋扶起来些,要给他喂药。
只可惜,人在昏迷时,齿关太紧。眼见他吃不进去,赵明臻急了,低下头去咬他的嘴巴,生生撬开一点之后,才又捏着他的脸,把药往他嘴里灌。
她的动作没有一点旖旎的意思,两个婢女却不敢看,慌忙别开了头。
碗里终于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底,赵明臻稍松口气,放下碗,又扯来帕子给他擦拭。
碧瑛见她这样,心生感慨,却也不敢说什么,只与一旁的碧桐,交换了一个眼神——
若不是亲眼所见,她们是真的不敢相信,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,会为驸马做这些事情。
——
少顷,赵明臻将殷清泰也请了过来。
主帅没有露面,他这个参谋自然得在前方主持局面,特别乌尔霄人现在还没有退兵。
他脑子转得快,一踏进帐中,感受到这会儿凝重的气氛,就知道燕渠出事了。
赵明臻已经冷静了许多,她说:“燕将军一时醒不过来,但局势仍要维持。殷参谋,本宫需要你配合我。”
殷清泰朝她深深一揖,郑重道:“是,属下明白。”
军令如山,昨晚燕渠的态度很明显了,他虽是说笑般说“报与长公主做主”,可这又何尝不是在婉转地做了安排?
行军打仗这么多年,燕渠受过的伤不少,这一次伤重几分,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。
赵明臻复又深吸一口气,努力镇静地道:“本宫不通军务,大事小情还要仰赖参谋,拜托了——”
说罢,她竟也起身一揖。
殷清泰不敢消受,又不敢扶她,只好避让着道:“长公主言重了,这本就是臣的分内之职。今日的军报,我这边马上呈给殿下过目,只是……”
他想了想,还是直白地道:“打不打、退不退,到时候总有需要大将军发令的时候。”
很多事情,他这个参谋是做不了主的,即使他能做主,也压不下其他的声音。
赵明臻明白他的意思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燕渠,忽觉肩上沉得发紧。
“先不说这些。”她的目光渐渐沉静了下来:“也许这两日,他就能醒过来。我相信他。”
——
只是陷入昏迷的燕渠,很显然“辜负”了她的这份信任。
一连几日,他都没有要醒的意思。
虽服了药,他身上的热意却依旧反反复复,意识也不见清醒。
瞿医士一个头两个大,开始尝试别的办法,譬如针灸。
见这鬓边苍苍的小老头也跟着熬,赵明臻心急如焚,却也无法苛责,只能暂时压下心里所有的情绪,转头去看殷清泰那边呈上来的军报。
她在京城时便读过兵书,但那时只是当睡前消遣的读物,翻不了两页就要睡着,正正经经读起,还是在来到北境以后。
燕渠刚知道她看这些玩意儿时,只当她是觉得有趣,后来见她真的用了功,便也开始认真,时常在沙盘上与她一起推演。
但赵明臻很清楚,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功夫。好在,殷清泰和其他几个燕渠的心腹手下都是顶用的,并不需要她做什么生死存亡的选择。
她只需要稳住局面,在燕渠醒来之后,再把这一切交回给他。
话虽如此,她落下他的将军印时,心底却还是会感到忐忑。
每一道军令背后,都是沉甸甸的人命,她没有办法把这一切当成是玩笑。
……
天色渐沉,又到了这天夜里,见赵明臻眼下泛青,碧瑛试探般问道:“殿下,今晚……要不就换我们来给驸马守夜吧?”
她这么没日没夜地熬,碧瑛瞧了都害怕。
赵明臻轻轻摇了摇头,拒绝道:“不用,我不累。”
碧瑛也就不敢再劝,服侍她梳洗后便退下了。
帐中的床榻换了一张大的,足够两个人一起躺上去。
赵明臻合衣卧下,轻轻枕在燕渠的身边。
她并不是逞强,也并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。只是晚上守着他,与他卧在一起,反倒能叫她安心。
她抬起手,轻轻抚上他的眉心。
已经十天了,他还是没醒,但是眉眼间已经舒展许多;
两处伤口,她今日换药时也都看过,疮疡没有继续蔓延,开始有收拢的意思。
赵明臻握住他微凉的手,用气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。
他总是可靠的,可靠到她已经无法想象,自己如果失去他,又会怎样。
他才舍不得她,赵明臻想,他会回来的。
该掉的眼泪早掉过了,她安静地闭上眼,正要睡去,帐外,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脚步声。
赵明臻立时便清醒了。
为免走漏风声,这座中军帐附近,只留了几个亲兵远远地把守。殷清泰每日来禀,也都很谨慎,不会带什么人来。
不应该有这样的动静的。
赵明臻翻身起来,还未来得及下床,就听见了外面在叫嚷什么。
“起开!我们已经多日未见大将军了!你们既是将军的亲卫,为什么又要帮着别人来拦我们?”
“等等,稍安勿躁稍安勿躁……都是自己弟兄,但事情确实是要来问清楚的。”
“还有什么好问的!那
长公主想削北境军的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了,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大将军,就是与她同骑归来,然后就再不见人影。”
“别啰里啰嗦了,让我们进去!今日,我们一定要亲眼见到大将军!”
第90章 第90章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……
都是舞刀弄枪的武人,本就没几个好脾气的。帐外闹得乱哄哄一团,眼看就要打起来了。
“大胆!”
就在这时,一记清越的女声传来。
“中军帐前、军营重地,尔等在此喧哗,是想要造反吗?”
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人,只有一个。
争执中的众人,齐刷刷地抬起头。
已是深夜,天边皎月正明。
熊熊燃烧着的火把,为凄冷的月色镀了一层暖黄的光,照在女人的脸上,越发她衬出通身气派、贵不可言。
纷乱的场面因她的出现,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。
有人很快见风使舵,朝她低头抱拳道:“我们的忠心天地可鉴,绝无反意,长公主明鉴!”
赵明臻轻笑一声。
尽管许多人的刀剑都已经出鞘了,她依旧毫无惧意,泰然迎向所有审视的目光,上前了两步:“你们的忠心,便是这样对着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吗?”
这些人面面相觑着,终究还是在其中一人的带领下,把刀剑重新入鞘,又稀稀拉拉地回着“不敢”。
赵明臻眯了眯眼。
她认得这一位,仿佛是那聂都督的某位义子。
她以审视的目光回敬在场的所有人——挺好,各方势力鱼龙混杂。
有些人目露隐忧,想来是燕渠的真亲信,确实担心自己主上的安危,才被撺掇来这一趟;有些人的目的,恐怕就不那么明确了。
在北境这么久,赵明臻很清楚燕渠之于军中的意义。
于军于民,他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。
恰如聂家内部各派系的争斗,那些出身寒门的武将,同样有着自己的圈层。
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对燕渠是忠心的,但同样也有不少人,怀揣着别样的心思,称不上效忠。
只有以燕渠的实力和功绩,才能叫这些人威服于他,才能将他们捏成一股绳,齐心使力。
可如果出了变故……那就难说了。
是以,瞒下他昏迷不醒的消息,不只是防备乌尔霄细作,也是防备这些人勾心斗角,失了平衡。
未曾想今日,还是叫这许多人聚集到了一起。
赵明臻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,心底的意外,却并不太多。
十天,还是太久了。
易地而处,她也很难不怀疑其他的可能。
可偏偏是这种时候——
殷清泰今日与她来禀,言道乌尔霄似有退意,估计就要退兵了。
越是这种时候,越松懈不得啊……
她抬起眼帘,环视了一圈面前的这些人,心里有些生气。
中层往上的将领,这里起码来了一半,万一乌尔霄打算做最后的搏击……城防是不要了吗?
压制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,于是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尽量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心平气和。
“本宫理解你们的心情,但燕将军近日身体不适,今晚已经歇下了。等打赢这一仗,你们还担心他不去参加庆功宴吗?”
她的话音不算轻柔,但却是很好入耳的那种语调。
见有些人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动摇,赵明臻趁热打铁道:“燕将军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,你们今天这样丢开手上的责任,还聚在这里耀武扬威,让他知道了,又会如何处置?”
“请诸位各回各营,今夜之事,本宫就当不知,也不会再与燕将军多嘴。”
只是话虽如此,很快还是有愣的顶着她狐假虎威的话反驳。
“光凭长公主一张嘴,恐怕很难叫人信服吧!”
“大将军到底哪儿去了,怎么我们这些人连不配见一面了?”
想到仍处在危险之中的燕渠,赵明臻的心情本就好不起来,此刻也只能勉力圆着这些问题。
“上一旬的事情,大家都清楚,燕将军为了保护本宫,受了些伤。”
“军医诊断见不得风邪,要好好养几天。再过几日,待他好些,军务上有安排自然会传各位。”
说话的功夫,殷清泰那边也知道了情况,带着瞿医士急急赶来。
眼前的一团乱麻叫这两人着实擦了把汗。
殷清泰杵了一下瞿医士的后背,这小老头立马顿足,朝四周团团一拜,来应和赵明臻的话。
“长公主所言千真万确,大将军的脉案还在小老儿我这儿……”
只是吵到这儿,帐前的场面像是炸了锅的开水,控制不住了。
“迟迟不肯让我们见大将军,怕不是早就里应外合,想要害死他夺兵权吧!”
“什么脉案不脉案,都是借口!还有你姓殷的,你怕不是早与这公主有所勾结吧。”
“怪道如此,原是奸。夫。淫。妇!”
另一边,越铮等人,连同禁军的扈东刚巧到了。
扈东听了,原本还算看看情况的他立时便炸了,怒目横飞道:“竖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词!”
骂得太难听了,连殷清泰的眉心都是一抽,就要撸起袖子加入战场,赵明臻的表情却依旧平静。
并不是她的脾气变好了,而是她真的提不起什么情绪。
在燕渠失去意识后,她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抽离了,只剩下理智的部分,支撑她做该做的事情。
她想,越是这样,越不能让这些各怀心思的人见到燕渠。
现在,他们不知他有事,彼此之间尚有些顾忌,若是真知道他一时醒不了,有聂家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都督在,恐怕要生出更多的事端。
该如何处置?
赵明臻陷入了思考。
她手上不是毫无筹码,至少禁军的人,还有越铮他们,在这件事情上会无条件地向着她。
只是外敌当前,真的内部打起来,太难看、也太好笑了。
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……
想到这儿,想到还睡着的燕渠,她忽然有些难过。
万一、她是说万一,他真的醒不来了,她该怎么办?
酸涩之意不合时宜地泛上眼眶,她稍稍偏过头去,正想偷偷擦一擦,却突然发现,身后的毡帘,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了。
赵明臻蓦地睁大了眼睛,连嘴巴都下意识张开了。
有一种心落回到肚子里的感觉。
她想喊他的名字,可居然惊喜到发不出声音。
暖黄的光晕里,身形高大的男人缓缓步出,步履稳健。
他从赵明臻身边走过,没有看她,只轻轻伸手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在看到燕渠出现的这一刹那,在场的人,俱都静了下来。
鸦雀无声,落针可闻。
燕渠一眼扫了过去,淡淡开口:“我与长公主不过轻轻一试,倒是真的试出来了,各位的心思几何。”
他的脸色有些苍白,瞳孔间的锐利却分毫不减。
这一眼过后,那些直属于他、称得上是他亲信的人肩膀抖了抖,仿佛心有灵犀一般,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,抱拳弓腰,恭敬地一礼。
“大将军——”
燕渠的神情冷峻似冰:“出去,自领四十军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