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明小说网 > 其他小说 > [HP]摄神取念 > 106、预言
    斯内普的身形一愣,大脑散开一片空白,双腿已抢在意识前迈过去。

    他的嘴唇发颤,手中的魔杖宛如有千斤的重量那样牵着他向下。他再也支撑不住,趔趄地扑在女人的面前,想伸手去扶,却又在半空顿住,最终只能转而扶稳脸上的面具,艰难挤出几个弱不可闻的词语:“别怕,我不会……我不会!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不是食死徒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的舌尖久久抵在上颚,后知后觉地感到喉咙泛着浓苦。

    跪坐在地上的女人瞪大双眼,很快恢复为本来因病失焦的虚无状态。空洞的黑眼珠迷茫地扫过眼前的男人,一寸寸滑向他微曲的黑发,嵌在黑发间没有任何花纹的面具。他一身的黑袍略有破损,长袖裹至手腕,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衬衫。

    而衬衫的前方,他手中的魔杖,亦是同样的漆黑。

    女人更为惊讶,迟缓而颤抖地探出手,在空气中摸索着,喃喃道:“你是个巫师……你的魔杖……”她似乎想要攥住他。

    斯内普猛地低下头,迅速将右手连同魔杖藏到背后。虽然,他觉得一向敏锐的艾琳一眼就能看出来,如果她能看得清楚的话。

    艾琳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他,指节轻轻合拢,抓住了他的左手。

    他仿佛又变成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孩子,在朝晨初醒时被母亲牵着。

    可是,这次母亲的掌心是冷的,他从未想象过是这样的冷。

    不再是记忆中温暖又带有粗糙的热度,而是干枯的、消瘦的、冰冷的。宛如槁木,是大海被岁月抽干水分以后的残骸。

    斯内普的眼眶发烫,胸口被撕开一个大洞,有呼呼的风不住地灌进来,吹散了经年累月垒砌的冷静和自持。

    他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,他最害怕的,是目睹失去。他实在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生命一日日消逝下去……为此,他那时候其实是“害怕”,而不是“不愿”回到这里。

    毕竟,他转过头,看向被击倒在厨房和餐厅连接处的托比亚·斯内普。就是他回来了,也不能做些什么。艾琳——

    艾琳不会让他做什么的,即使后来的他已拥有反抗的能力与勇气。

    这是他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原因吗?

    为弥补他毕业后甚少回来的过错?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勉强压紧情绪和颤抖的喉咙,让语气听着不像平时的自己:“是,我是个巫师……看来,您也是?”他顿了顿,吞下强烈的哽咽,咬着牙,嗓音像拉断的弦:“莱恩哈特……是我的名字。……抱歉,我大概是被错误的移动魔法送到了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还起得来吗?”他搀扶她站起,将她安置在破旧的沙发上,很快变出一块干净的布塞到她的手里,“您还好吗?”他问,随即指了指托比亚:“这个男人,是您的丈夫?我以为是有人要伤害您才攻击了他。我为我的自作主张道歉,也为擅自闯入您的家道歉,我这就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莱恩哈特……莱恩哈特。”艾琳枯枝般的手捏紧布,也没有擦脸,只木然重复着这个名字,仿佛是听见了什么超出她认知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莱恩哈特先生。”她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斯内普,呆呆地注视着,过了好一会儿,才回答之前的问题:“他……是我的丈夫。……谢谢你,谢谢。如果你不赶时间,请允许我以一壶茶道谢。”她说着,头偏到厨房的方位。

    “不必麻烦。”斯内普拒绝了这个会暴露身份的提议,用手势示意她继续安坐。他沉吟一阵,决定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,向母亲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疑问:“他是您的丈夫,他总这么粗暴吗?您为什么不反抗呢?”这竟然比他预想的要轻松许多。

    “并不是一直……这样。”艾琳轻轻地笑了笑,眼神恍惚又清澈,落到倒地昏睡的男人那侧,“他曾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施以援手,成为我唯一的依靠。但……人是会变的,尤其是过得不好的人。你明白的吧,莱恩哈特先生?”

    又是这一套说辞,与母亲寄给他的信中的话语,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——“即使你知道,这里并非一直这样,曾经我们也有过不少快乐的日子,只是,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生活,轻易能摧毁所有。”

    斯内普没有搭话,他的内心强硬地阻止他回答这个问题。母亲守着一瞬的虚幻,已经太久了。事实上,他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,但无论他如何努力,母亲似乎总抱有某种奇怪的坚持。

    如今走过半生,回想过来,也许有些人注定如此,放不下执念,放不下过去,更害怕重新开始——他无力也无法拯救的,太多了。

    “我不该说这些,你不是来听一个女人旧事的。”艾琳温和的声音打断斯内普的思绪,她慢慢抬起头,认真地凝望他的左手,问道:“你也有放不下的家人吧?”

    “……有,如你所见,我结婚了。”斯内普诚实地说,略显拘谨地站到壁炉的一侧,“我并不赶时间。或者不如说,我仍对我为何被传送到这里抱有疑问。”

    “你结婚了……”艾琳沉默片刻,轻咳两声,连忙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,轻如耳语地说:“那真是太好了……你的另一半,肯定也是一个跟你一样热心肠的人吧?”

    斯内普一时无言,回过神来时,双臂已紧紧绞在胸前。

    “她是。”他说,“……热心得近乎鲁莽的格兰芬多,跟我和你一样,是黑头发。”他不清楚怎么会说出后半句,但回神时话已出口。

    “是这样啊……”艾琳倒是不觉得意外般点点头,低不可闻地笑了声,追问道:“你有孩子了吗?”

    斯内普愣了下,微微摇头,低沉地说:“还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啊。但不用担心,你会是个好父亲的。”见斯内普的肩膀局促地动了动,艾琳忽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。这并不容易,长久的疾病压垮了她的背脊,“至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或许……是因为我向梅林许的愿望应验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他几乎不假思索地问,视线始终追踪慢慢踱到书架边的艾琳,生怕有什么绊住她的脚步。

    艾琳低叹了一口气,从书架里翻出了什么东西,珍重地抚了抚,才递向斯内普,“这是一封信,我想……寄给我的孩子。虽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愿意读信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使斯内普的心中涌上一种朦朦胧胧的惊觉。他垂下眼,白色的崭新信封上什么都没有,除了一个简单的收信人名字——“致我亲爱的西弗勒斯”。

    他没有马上伸手去接,略微僵硬地望向艾琳。

    “抱歉,我没解释得更清楚些。”艾琳的眼里闪过一瞬失落,补充似的慌忙解释道:“我是想,寄给以后的他。我还记得寄送的咒语,只是……我的魔杖早就不在了。你愿意帮我吗,莱恩哈特先生?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斯内普接过信,轻飘飘的信纸压在他的手中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艾琳感激地微笑着,与斯内普对视。有那么一瞬,斯内普觉得她是透过他的面具,看进了他深夜般的瞳眸,也在深深地看进他的灵魂。

    斯内普不再抗拒,暂时摆脱了踌躇和酸楚,依照艾琳的指示施展咒语——寄给,未来的他,那个已经读过信件内容的斯内普。也因此,他没有询问艾琳这封信要寄到的确切地址,艾琳像是察觉了什么,亦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这样就很好。他和母亲之间,总会有一种心照不宣。

    一阵冷风吹散了魔咒笼在信件的微光。斯内普侧过头,看见敞开的窗户玻璃忽然沾上两三滴水珠,而后是越来越多的雨线刻在上面,也洒进室内。艾琳挣扎地抓着椅子扶手起来,想要去关窗。斯内普举起魔杖,用魔法替她完成了这个简单的动作。

    “真的,非常谢谢你。”艾琳说。

    不久,天光阴暗,乌云低悬,雨点猛猛地敲在窗棂上,邻居家的枯树被狂风拉扯得摇摇晃晃,忽隐忽现。

    那原应是棵山楂树,也不知道邻居从哪里弄来的。然而,斯内普盯着那棵被雨幕染成灰色的树,怔住了。他不知道为何会莫名地想关注它,直到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敲击他的脑壳。

    回忆的浪潮突然卷起,那里也有一棵同样的树,他曾很多次在后面藏身。

    斯内普蓦地转向艾琳,急促地问:“今天是几号?”

    “五月十五,先生。”艾琳答道,“1980年。你是想到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五月十五……”果然。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喉咙发紧,感觉他本人也如那棵树一样被雨丝消解了。他焦急地拿出怀表,与墙上的钟表比对,一瞬间,心怦怦地坠到很远。

    “去吧,快去吧,别让我耽误你的时间。”艾琳读懂他的迟疑,赶忙催促道,便要送他到门口,“我已很感谢你实现了我的愿望。我相信,有其他人更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

    这远远不够,斯内普舔了舔干燥的唇,它在面具下抿了又抿。

    他站在出口,回望母亲深陷的眼窝,无数个念头在这时划过心头。

    他想问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,他能不能再陪她一会儿。他想告诉她,他从来没有怨过她,他不会怨她,他会“原谅”她,即使他从不觉得她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——反而,是他该对她说,对不起,对不起———

    对不起,母亲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最应站在你身边的人,其实是我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不曾坚定地陪伴你,选择视而不见、落荒而逃的,其实是我。

    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母亲说得对,他会回到这个时间点,定不是没有缘由。并不是为了陷入自怨自艾、怀缅过去而来的,仍有他必须去做的事,如果他的猜测无错——如果它们都跟那封寄给未来的信一般的话。

    未来,时间——“时间和预言本就有既定的路径和法则。”

    而人生,总是有突如其来的相见,也有突如其来的告别,甚至有时候没能意识过来,便已是既定的永别。

    “再见,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,保重。”

    有什么东西在面具里滑落下来,斯内普尝到了咸咸的苦。

    用力地拥抱母亲,鼻尖嗅到她身上比眼泪更苦的药味。

    他最后看了一眼倚在门框挥手的女人,转身走出了蜘蛛尾巷,再也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晚如期而至,跟记忆里的一样,整个英国都在下雨。

    也跟记忆里的一样,猪头酒吧门外确有一棵不会开花的山楂树,它挤在两座砖房之间的过道里,顽强地投下了一片浓阴,让这里成为绝佳的隐藏地点。从这里望出去,恰好能目见所有前来酒吧的人,同时能瞥到二楼客房的一角。

    只是,他知道,当年今日,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在这底下。

    雨和寒气沾湿了斯内普的衣袍。他取下面具,施了一道混淆咒,又将衣袍加一层能掩住面容的高领,跟着络绎不绝避雨的巫师一同钻入酒馆。

    里面是一如往常的乌烟瘴气。形态各异的巫师与绑着绷带的怪人在高谈阔论,脏兮兮的绷带半截搭在同样脏污的椅旁。酒液的熏臭混杂油腻的肉味,地板被顾客们鞋底的泥水蹭得污浊不堪,壁上的烛光如同苍白到寂寥的烟火,无声地睥睨他们。

    斯内普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,向极度不耐烦的阿不福思·邓布利多要了一杯火焰威士忌。阿不福思气冲冲地把酒杯搁到他的面前,回过身就围到右边的那桌,那里的巫师在进行某种棋牌游戏,正玩得起劲。

    “要我说——”阿不福思半倚在桌边,把几个空杯扔回柜台,掂起一块擦桌的脏布,激动地咂了咂嘴:“你刚刚就该出那张牌,现在好了吧?”

    “下一盘,下一盘!这年头,谁不是靠运气制胜?”对面的大胡子巫师不着急地晃了晃手里的骰子,指着另一侧脸隐在黑暗的巫师,大声咕哝:“赶紧下注啊,哈罗德!今天非得跟你分个胜负不可。”

    阿不福思摇头,轻蔑一笑:“我看是你要栽在这里咯。”

    斯内普收回目光,没有去碰那杯酒,只快速地瞥一眼怀表,将手指搭在冰凉的杯沿上。就在他默数到十的须臾,酒馆的门被推开了。

    几滴浑浊的圆掉在泥泞的地上,来人甩开更多黏湿的冰水,快速摘下兜帽,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与蓝眼睛,清亮锐利,似是盛满一整个宇宙的星辰。

    阿不思·邓布利多。这时的他还未那样苍老。

    “还好赶上了,好大的雨。”他拍了拍懒得搭理他的阿不福思肩膀,径直上了楼。

    斯内普心生烦闷,将手指从酒杯边移开,于桌面上意义不明地敲打两下。余光便注意到原先坐在楼梯一侧的男人悄悄站起,紧挨阿不思的背影上了楼。

    再次确认时间,斯内普然后把目光锁定在阿不福思的后背。

    还有五分钟,他的一生将因此彻底改变。

    1980年,5月15日,反常的冷雨夜。

    天地沉沉,阴晦得仿佛一层厚重的幕布。再过不久,骤雷会劈开这层帷幕,一出好戏上演,而舞台上登场的,将是那个被轰出猪头酒吧、被狠狠踹倒在泥地里的自己。

    指针踱过一圈半,马上就要到西比尔·特里劳妮做出预言的时分。

    然而,阿不福思却仍沉浸在棋牌游戏里,丝毫没有要动身上楼的意思。

    斯内普握紧了怀表,目光紧盯一秒一秒坚定移动的指针。

    阿不福思和大胡子巫师高声争辩牌路,又为哈罗德的大获全胜吹了声欢快的口哨。

    ——是这样吗?

    难道他回到这一天,竟是为了这件事?是为了提醒阿不福思?毕竟,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年轻的他一直不能理解,阿不福思为何会突然上楼。

    可是,等等,如果他再早一点、早一点让阿不福思上楼,是不是可以阻止整个预言被偷听。

    继而,波特一家,就有可能免去一死吗?

    这个惊人的念头让他的呼吸变得浅短,像是被巨浪吞没的溺水者突然抓住远方一块浮木。他被冷汗沁湿,心跳声了无着落地混在酒馆的喧嚣喝彩里,命运的鼓声如同一匹受惊的野马,正要从胸膛冲撞出来,卷席着他奔入分岔的小路。又或许,是掉入深渊。

    “未来并不改变过去,只是揭示它。”雷格纳在那场会议的话语再度叩响在耳畔。

    “时间奇点一旦产生,原有的时间线或许存在,但旧的时间线就不可逆,未来亦不可知。”

    不,不对。

    如果他贸然作出这个决定,就算阻止预言的偷听,伏地魔依然有其他办法得知这件事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即使一时救下波特一家,仍可能因此产生数不尽的可能性分支。一路以来这样多人的努力和争斗,又该去往何处?并且,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在胸前碎开……如果战争不如他所知的进行,她,还会像这个时间线上那样的,成为他的妻子吗?

    历史的剧本早已写就。他不能,无法,也不该擅自更改。

    难道说,他在这里的意义,不是为了改变过去?

    他定住动作,在紧迫到窒息的间隙疯狂思索,指尖几乎不受控制扣住桌沿,竭力到抠下一片木屑。

    不。不是为了改变过去,他在心里笃定地说。而是,为了抓住那个深陷泥潭的自己,为了让自己成为这场棋局里最关键的一枚棋子,一块铸成了邓布利多伟大宏图的拼图。这场战争的胜利,正是有这块拼图形成的锚点才得以成立——所以,才会是听到一半的预言,才会是愧疚半生的赎罪。

    他的瞳孔急剧收缩,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。

    是啊。这世上,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战争?无论是莉莉,詹姆斯,邓布利多,还是他,都不过是巨轮里的一枚齿环。

    自嘲地牵了牵唇角,斯内普已然明晰。他果断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威士忌,在酒热的余温里屏息,待怀表的指针转到第四圈。

    猛然的起立带翻了椅脚,可他毫不在意,大步向前。空杯被他砸在堆满零嘴碎屑的棋牌桌,两块金币扔到了阿不福思的手边。

    “楼上的女士在抱怨你这里臭虫太多。”斯内普把脸藏在斗篷,嗓音因极力克制而嘶哑,“你确定不要上去看一看吗?她已经喊你很久了。”(1)

    阿不福思扭头,乱糟糟的眉毛拧成结,很是不情愿地抬眼看来人。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,只莫名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压迫,像把停在脸边的暗刀,晃着惨淡而危险的低光。

    “阿不思让你来的?真他//妈烦人。”阿不福思冷冰冰地骂了一句,甩开抹布,对哈罗德和大胡子巫师努努嘴,用魔杖召来一个掸子,骂骂咧咧地走上楼。

    斯内普趁机对他的背影扔去一发谨慎的遗忘咒,随即步出猪头酒吧。

    他站回山楂树底,躲过了轰鸣的惊雷,以及伴随雷声和骚动被扔出门外的、披着黑斗篷的年轻西弗勒斯·斯内普。紧接着,阿不福思和阿不思·邓布利多愤怒追出,魔杖直指,咒骂不停。

    斯内普冷冷地看着在大雨里蹒跚爬起的男巫,全身的筋肉都在这刻彻底松了下来。

    此时仍旧一腔热血为黑魔王效忠的可怜虫,朝地面不屑地吐掉嘴里的泥水,满眼仇恨和不屈。只是,他不会知道,倒计时的钟摆已在暗中偏斜。前方等待他的,不是主人的嘉奖和期盼的财权荣耀,而是一场浩大的、穷尽一生的审判。只可惜,他明白得太晚了。

    就在这一刻,斯内普大概读懂这场时间旅行的规则。

    这是一条成全之路,一个由梅林编织的因果闭环,将他打碎,将过去撕裂,要他重新看见、重新经历、重新理解、重新面对。

    所以,如果他还无法因为寄出母亲的信、放下偷听预言的自己而返回。那么下一站,一定是——

    斯内普的幻影移形停在戈德里克山谷。

    这里也在下雨,风声呼啸,村庄一侧的河水奔涌不绝。

    他顺着河流的方向向前,绕过中央广场,途经几家店铺、邮局和一间有着彩绘玻璃的教堂,最终踩着湿滑的石板路,远离了村中心。在一条昏暗的长街尽头,斯内普隔着没有停歇的雨帘,望到正好小跑着归家的詹姆斯·波特。

    还有红发的莉莉·波特。她扶着被长裙掩盖的隆起小腹,眉眼明亮如旧,扑进詹姆斯怀中,用衣袖抹去他镜片上的水滴,笑容灿烂得宛若雨中的太阳。

    詹姆斯一手撑着伞,一手把莉莉搂紧,皱起眉道:“不是说好了不要出来接我的吗?”

    “家里太闷,我想正好出来走一走。”莉莉仰头一笑,亲昵地揽着詹姆斯的手臂,“再过两个月,哈利出生后,我就得有妈妈的样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我还以为你不记得这事了呢。所以不许你再这样任性了,我怕你着凉。”詹姆斯吻过她的鬓角,半是揶揄半是责备地埋怨道。

    “才不会呢。”莉莉顺势接过他手中不重的购物袋,又问:“阿不思今天有说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要紧的,今天的会结束得很早,他好像赶时间。”詹姆斯在门口收好雨伞,两个人一齐走进屋内。

    他们的家不算大,隐约可辨出是一座红砖小屋。马灯悬在门下,照亮一枚被冷风吹得哆嗦的红色风铃。窗台和庭院都种满了花卉,可以看出屋主的悉心照料,只可惜眼前的月季被过多的雨水浇灌得有些颓败。不过不用担心,等天放晴,詹姆斯一定会用魔咒将它们复原。

    毕竟,这时的他们还可以在户外行走,还能感受到骤雨、细雪、暖风、阳光等等自然的气息。

    哪怕这光景不会再存在很久,至少,这里永远会是他们的家。

    没有嫉妒,没有愤懑,斯内普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落和惋惜。以及一种错愕——故人清明的绿眸,那双他曾怀念不已的眼睛,终于能意想不到地再见时,它们唤起的却是有关于另一个人的事。

    他左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,再僵立着凝望良久。见到屋中人影边说边笑着做好了晚饭。客厅的灯烛被点上了,鹅黄色的暖光从窗帘缝溢出,把窗外的寒夜晕得愈加萧瑟。

    趁凄然的悲戚挟裹他之前,他动了起来,沿着房屋四周细细检查一遍,确保没有异象,便决定离开。

    但此刻他是惊讶的,因为回去的魔法没有如预期般地到来。现在,他没了头绪,全然不知该去哪里,也不知还该做些什么。他本就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魂,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。

    雨下得更大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澎湃的雨夜,寒风和斜雨将路灯打得叮咚作响。灯光忽明忽灭,映出幽暗的石墙、木墙和雕像,它们冷漠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母亲、邓布利多、还有詹姆斯和莉莉的脸再度浮现在墙面,很快又被湍急的雨柱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斯内普闭了闭眼,让自己沉入雨里,像条漫无目的的鱼往前。

    彻骨的水花不时灌入他的衣领,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步子,浑身疲惫至极。出了戈德里克山谷,他走进一家彻夜营业的酒馆,寻到一个靠窗的位置。

    点了一杯杜松子酒,又加了一些食物,什么剩菜都行,他对酒保说。并不是饿,只是记起那些和蕾雅一同在家读书饮酒的夜晚,便记得她总要他好好吃饭,好好照顾自己。

    食物确实带来些许能量,酒精也慢慢驱散身上的寒意。他眺望窗外清冷孤寂的街景,大地之上皆是湿漉漉的幻影。夜已安静,他才想起来擦干净匆忙赶路的雨水和汗水,头发上的水珠仍在淌着,它们毫无章法地坠落,落在他剧烈跳动的心上,徒增彷徨。

    说起来也可笑。那段漫长的岁月中,整整十七年,他不是最习惯这样的时刻,习惯一个人泡在孤独和痛苦筑起的高墙里吗?从前的他,不正是会为人类这些单纯又愚蠢的情感感到可笑的吗?

    可如今,当他穿过昔日的夜雨,拨开叠嶂的迷雾,终于学会不再为无法拯救的过往执着,学会坦然直面内心的情感,却无可遏止地充满了思念和渴望。

    他一次次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,将它抵在唇边。

    蕾雅。

    她的样子缠绕在他的脑海,她的名字在他的胸口一遍遍响起。

    蕾雅。

    他想回家,他想她,他从来没有这样想她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这样需要她的存在——

    蕾雅。

    必须去她的身边,明天一早,不,等雨停就走。

    他暗暗做好决定,伏在桌上,妻子送的怀表被他又一次取出来。指腹擦过铭刻在表盘的留言,他仔细地端详始终指向东北的圆点,然后合上手心,把怀表放到耳边。

    枕着雨和时间的声音,他像酒馆里数个风尘仆仆、无家可归的旅人一般,暂时沉沉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