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第71章做饭
似乎是觉得这样说有些太过直白,燕渠又补充了两句:“天黑了要起风,公主稍去坐坐,臣府里有车,一会儿套车回去,少吹些风。”
看在燕渠好好陪了她一下午的份上,赵明臻只轻轻哼了一声,没戳穿他想和她多待一会儿的小心思。
“你府上能有什么好茶?我才不喝。”
这句话就是答应了。
燕渠抬唇笑了下,在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,去牵她的白虹。
赵明臻坐在马背上,目光在眼前的这座府邸里逡巡。
“你平时是不是不常住在这里?”她忽然问。
见她要下马,燕渠朝她伸手,似乎是要扶她:“长公主好眼力。战事吃紧的时候,臣一般就在军营里。”
北境这几年,几乎没有战事不吃紧的时候。
赵明臻一掌把他的手拍一边去了:“下马而已,扶什么扶——府里的仆从松散成这样,一看便是常年没有主人管束。”
大将军回来,府里除了门房处有个老头来开门,居然都看不见下人的影子。
若是在她的公主府,她不说到哪都是前呼后拥,至少也是有人来迎的。
燕渠解释了两句:“宅子是我兄嫂之前在住,去年他们上京,干脆就把大部分仆从遣散了,只留了几个守宅子的。”
他一面说,一面亲自去把两匹马牵到了棚下。
都是有灵性的好马,缰绳一丢就行,也不必栓。
赵明臻闻言一讶:“为什么?”
燕渠沉默片刻,答:“都是雇工,既没人要侍候,留着浪费银钱。”
这辈子还没为钱发过愁的赵明臻瞪大了眼睛:“雇人才要几个钱?”
燕渠虽然没什么家世积累,可单凭这几年挣下的军功和赏赐,也不至于如此吧!
正厅倒是点着灯的,燕渠领着她进来,拎起炉火上坐着的茶壶倒了一盏。
赵明臻解了皮手套,双手接过,把茶杯捧在膝头,暖着微木的指尖,发出一声温暖的轻喟。
透过氤氲的热汽,燕渠看着她,低笑了一声,调侃般道:“我身家不丰,自然要俭省些。”
赵明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,倒是想起来些什么:“听说,你自掏腰包……贴补了很多。”
她原本是不了解这些事情的。
但和谈的这段时间里,她一直都在用燕渠和他手底下的人,自然也听闻了一些。
燕渠给自己也倒了杯茶,轻描淡写地回道:“没公主想得那么大公无私。我势单力薄,没有真金白银下去,淘换不出人心。”
他只是太清楚,这样的环境里,来到行伍间卖命的人都是为了什么。
因为他自己从前也是为的这些。
愿意为他效忠,不论是死了伤了,都不会落得下场凄凉,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也正因如此,他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在军中拉起足够的拥趸。
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“大公无私”一般,他继续道:“聂家做的事,很多我也没少做。虚报人头、骗取粮饷,又或是私自屯田、瞒报缴获的铁器……”
赵明臻眉心一跳,几乎想摔杯子了:“这些话你和我说做什么!你忘了我是谁是不是?小心我回去就……”
听到这句“回去”,燕渠微垂眉眼,不过很快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坦荡道:“这些事情,我不说,公主难道不清楚吗?相比让公主从旁人口中听来,不若我自己交代干净。”
道理赵明臻都懂,她也知道,边关绝不可能是什么清水池塘。让她心惊的,是燕渠这种毫无顾忌朝她剖露的态度。
她的声音低了一些,还是嘀咕道:“小心我回去,就去皇帝面前参你。”
“长公主不会这样做的。”
赵明臻以为自己被小瞧了,恼道:“我是大梁的长公主,难道会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就徇私吗?”
燕渠的神色未变,看向她的眼神却变得柔和:“不,臣只是相信,长公主知道,臣的目的,和聂家不一样。”
清白在战场上是没有用的,把仗打赢,才是最紧要的事情。而他自始至终的所有手段,为的只是这个。
聂家那位大都督为什么窜上跳下,本质上也是因为,他年纪渐长,而聂家的子侄辈里、包括他自己的亲儿子,都没能出半个有出息、能打赢仗的。
赵明臻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,似乎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,只道:“我饿了,你去取些吃食来。”
见她转移话题,燕渠也没再说什么,只起身道:“是我疏忽,长公主稍等。”
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尽管就是她把他支走的,赵明臻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。
燕渠有向她表忠的意思,她当然明白,但是……
赵明臻缓缓呼出一口气,垂眸盯着手中渐凉的茶水。
过了一会儿,燕渠回来了。
他端着张食盘,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汽的汤饼。
赵明臻以为他是去拿些糕饼之类的东西,未曾想端着碗来了。
她推拒道:“不用。我只是想垫垫,一会儿还要回去。”
燕渠却没听她的,拖了张小几过来,把碗筷摆到了她面前。
冷天里,热气腾腾的食物实在很有吸引力。
赵明臻刚刚虽是为了把他打发走,这会儿闻到香味,却也真有些饿了。
犹豫要不要动筷时,她听见燕渠道:“臣的手艺粗陋,长公主若嫌弃……就算了吧。车也套好了,我送公主回去。”
赵明臻微微一愣,讶然抬起头:“真是你做的?”
燕渠看出了她的惊讶,勾唇道:“早些年,总不至于叫自己饿死。”
赵明臻抿抿唇,还是拿起了筷子。
像她这种贵女,去灶房转一圈,往锅里放点底下人已经准备好的食材,就已经算是“洗手作羹汤”,很有心意了。
但燕渠显然不是这样的。
她甚至能看到他衣角上沾着的麦粉。
她抱着给他面子的想法动了筷,真吃到嘴里的时候,却发现味道还不错,虽不比公主府的厨子,但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。
赵明臻吃了两口,拿帕子矜持地抹抹嘴,才道:“你怎么不给自己做一碗?”
“还不饿,先随便弄了些。”
赵明臻是习惯了自己吃饭、旁人伺候的,这会儿被他盯着,却有些不自在了。
她扭了扭腰,道:“你也去拿双筷子来,显得我多苛待你似的。”
燕渠挑了挑眉:“长公主不介意?”
“亲都亲过了,介意也晚了。”赵明臻嘀咕了一句,见他不动,睨他一眼,催促道:“快去,再拿只小碗来。”
燕渠很快拿了碗筷回来。
他凑到几前,和赵明臻面对面坐着,一双长腿只能往外别。
赵明臻认认真真地数着碗里的东西,一根一根往他碗里挑,好容易鼓捣完了,一抬头,却见燕渠的表情有点儿扭曲,像是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来一样。
赵明臻踩他一脚:“笑什么!”
燕渠端起碗,道:“高兴。”
他言简意赅,赵明臻反倒有点儿微妙的不好意思了。
方才有些局促的气氛,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个干净。
分食一碗汤饼,倒比床笫间的肌肤相亲,还显得更亲密……
“喂,燕渠。”
她不自在地喊了他一声。
本就只做了一碗,分出来更是没有多少,燕渠这会儿都吃完了,闻言抬眼看她:“长公主有什么吩咐?”
暖意盎然的香气里,赵明臻也搁了筷子:“我刚刚想了想,要怎么和你说。”
燕渠动作一顿,没吭气了,等她说下去。
“我有话问你——你告诉我,你刚刚说那些话,是为了什么?”
“长公主信任臣,臣自然也该信任长公主。”
赵明臻不满意这个回答,继续道:“我问的不是这个,你别跟我臣来臣去的。”
燕渠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。
话已至此,赵明臻还是有些犹豫,她缓了缓,才把方才酝酿的言辞说出来:“之前我说给你听的那些话,不是为了这些。”
喜欢也好感激也罢,她没有通过这些感情,去勒取他忠诚的意思。
情爱归情爱,利益归利益。
她拥有的很多,无需通过感情去交换什么。
燕渠眨眼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两拍,不过很快,他便正色道:“我知道。”
这木头脑袋,又惜字如金了起来。
赵明臻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:“真知道假知道?”
也许因为谈的算公事,燕渠并没有不坦诚。
他注视着她,目光炯炯:“长公主是值得的人,值得我为你效忠。”
这句话和情话差了十万八千里,赵明臻的心却蓦然错漏了一拍。
这世间的感情,本就是一种权力关系。
她无意混淆,他却愿意在这段感情里,交付忠诚。
“燕将军,你也值得。”她放缓了声音:“这段时日以来,本宫交托的事情,你也都没有辜负。”
不只是没辜负,可以说是都完成得很好。
若不是有他,她想做成这件事,会困难许多。
她明明平视着他,目光却仿佛俯视,燕渠缓缓抬眸,道:“臣今日,也有话想问长公主。请长公主解惑。”
赵明臻昂起下巴,眉眼矜傲:“说。”
“刀姑且算是好刀,那……长公主拿着这把刀,想要指向的,究竟是谁?”
第72章 第72章她玩耍一般与他谈情说爱……
鸦雀无声的堂前,赵明臻缓缓抬眸。
“这个问题,你从前问过。本宫也给过你答案。”
在飞鸢围场时,他问她,要他的忠诚用在何处。
那时她的回答,是为了自保,不想再任谁摆布,哪怕那个人是皇帝。
燕渠迎着她的眼神道:“是,长公主回答过,但现在,臣想知道,长公主
所想,有没有发生改变。”
赵明臻没有回答。
她平静地审视着他,澄透的眸子呈现出一种凛然的神色。
过了好一会儿,久到旁边剩的那口汤饼都看不见汤了,她才轻垂眼帘,笑了一下。
“本宫尚未担心,燕将军作为封疆大将有这个心思,燕将军倒是先试探起我来了?”
她端起已经冷掉的碗,挑了一筷子,像是想再吃一口,很快还是放下了。
“别多想,燕将军。”赵明臻顿了顿,唇角挂上了一丝戏谑的笑:“我对天起誓过,此生绝不会有危害大梁的行径。若违此誓,可是要遭报应的。”
她的尾音听起来有些轻佻,燕渠却是皱起了眉头,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。
“长公主平白无故,起这种誓做什么……是谁逼你?我不在京城的时候,都发生了什么?”
反应还挺快,不愧是她的驸马。
再说下去,她来这一趟的真实目的都要被他问出来了。
赵明臻唇边的笑意变得真切了一点,道:“没有人逼我。本宫的荣华富贵、权力地位,有哪样不是来自于大梁?”
“放心吧,比起当日,本宫不过是想要的多了一点。一点点而已。”
察觉到她话里刻意的安抚,燕渠挑了挑眉,却也没再说什么。
他知道,她是没那么信任他的。
她玩耍一般与他谈情说爱,真正紧要的事情,却从来都藏在心里。
他侧过头,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,起身道:“一会儿雪要下大了,我送公主回去吧。”
赵明臻的心里也有一丝焦躁,而她却说不清楚这股焦躁是从何而来。
燕渠的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,她几乎是立时便也站起来了,道:“是该回去了。再不回去,碧瑛她们要着急了。”
燕渠看出了她的不自然,却只是淡淡一笑,道:“好,我这便去套车。”
……
夜色渐深,天边应景地下了场小雪。
北境的雪,和赵明臻在京城所见的很不一样。下得不大时,干燥得仿佛一把浮粉,风一吹就散了。
确实挺冷的。
天没黑的时候,骑马还骑得住,这会儿要是再顶风,非把她的脸吹皴了不可。
赵明臻在车里坐得不太老实,频频往车外张望,似是在想今天下午走过的路径。
她看了一会儿,视线又透过飘摇的车帘,落在了车辕上侧坐着的燕渠身上。
赵明臻抿了抿唇,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袖口。
他再仗义疏财,也不至于府上连个赶车的人都没有。
这样冷的天,堂堂大将军甘心当她的马夫,她当然知道,是因为他想多和她待一会儿。
从邀她去他府上起坐坐就是了。
余光里,燕渠察觉到她在看自己,正想偏开些头,却听到她喊了一句他的名字。
他捏在缰绳上的手一顿,问道:“怎么了,长公主?”
她似乎有些犹豫,吞吞吐吐了一会儿,才颐指气使地开口。
“快过年了,沿途驿站也是要休息的,官道上管理也松散。我和使团的其他大臣商量过了,晚些再走。”
燕渠已经猜到了,但此刻听她亲口确认,心情还是不同。
而她的声音仍在继续。
即使夹杂了风声,他却依旧一字一句,听得真切。
她似乎是轻哼了一声,然后才道:“你府上一点人气都没有。算啦,本宫看你可怜,难得过来一趟,今年……你就来和本宫一起守岁吧。”
——
离过年真没几天了,赵明臻的事情却还是很多的。
主要还是在为和谈后的事情收尾。
首当其冲的就是一个万俟浚。
即使他窜上跳下,即使他在监牢中,因为害怕,陆陆续续又吐露了很多事情,赵明臻最后还是拍了板,要在年前就了结了他。
议事厅内,常晋鹏面露踟蹰:“此人确实是罪大恶极,但是长公主……留着他,会否有些用处?”
赵明臻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。
战场虽然已经打扫了,但是期年战争带来的伤痛却还在。
人命是脆弱的,人却是顽强的。
即使北狄大败,即使几大部落都被剿了个干净,现在的这片草原上,却依旧有不少老弱妇孺还活着。
他们就像是原野间的田鼠,也许哪天冷不丁打个洞又钻了出来。
而乌尔霄撤军走时,还做了一件缺德事——他们只带走了能带走的那部分。因冻馁而失去了行军能力的那部分北狄人,都被他们留下了。
这些人如何处理,也是一个大问题。
常晋鹏的意思是,利用北狄那狗屁神教的事情,乌尔霄做得,他们也做得。
赵明臻摇摇头,坚定地道:“统治不是只有这一种手段,哪怕之于北狄,万俟浚都是罪该万死。”
“这种人不会老实的,存了利用他的心思,恐怕哪天终会被他咬伤。北狄遗民如何处理,本宫会再奏陛下以觅章程,无需这种手段。”
皇帝都搬出来了,其他人自然就没了意见,随即又商议起该如何处置万俟浚等人,才能告慰人心。
赵明臻不是很挂心这种细枝末节,具体细节,让他们回去再议。
——
万俟浚和其余几个万俟氏族人要被砍头的那天早上,几乎城里所有的百姓都上了街。
打了这么多年仗,早就是血海深仇了。敌人淋漓的血肉,就是最好的慰藉。
赵明臻对这种场面没有什么兴趣,她没有看别人在她面前去死的癖好。
而燕渠似乎也没有去的打算。
——这人十分懂得得寸进尺,那日明明说的是和他一起守岁,他却趁机卖可怜,小年还没到就蹭到了她府里。
赵明臻不无好奇地问他:“这几年……你跟他交手应该很多,居然不想去看看吗?”
按她的理解,他切身感受到的仇恨,应该会更深才是。
他是从底层一路杀上来的,恐怕身边不知多少人都惨死在北狄人的手里。
燕渠正在擦他的剑,闻言动作一顿。
刃锋上寒光闪烁,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瞳。
他往剑尖上吹了一口气,一面继续擦拭,一面轻描淡写地道:“手下败将而已。”
说的是实话。
在他挂帅的那两年里,战场上,是没有让北狄占过一点便宜的。
他的语气并不嚣张,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却极为凌厉,恰如眼前这柄已经出鞘的凶兵。
赵明臻甚少见燕渠这副模样,忽然间,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,那晚,他衣角上沾着的麦粉。
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燕渠身形一顿,稍侧过头去看她,却见她虽然看着自己,目光却像是在发呆,脸颊还微微有些泛红。
燕渠疑惑了,张口问道:“长公主?”
赵明臻这才回过神来。
她愤恨于自己看他看呆了,跺了两下脚,道:“擦你的剑吧!”
怎么又生气了?
燕渠扬眉看她跑出去的背影,唇角却勾起了个笑。
……
赵明臻倒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生气跑出去,她今日,是有别的事情。
——她主动邀约聂听渊,今日在酒楼见面。
已经过了砍人的那个时辰了,街头巷陌间,却还是聚集着不少喜上眉梢的百姓。
所有人口中的谈资,都是方才砍头的场面。
市井百姓,嘴里没有什么文绉绉的
字眼,说起方才那血腥的场景时,却十分绘声绘色。
赵明臻听得嘶了一口凉气,吩咐车夫快一些。
车夫却歉疚地道:“对不住殿下,人太多了,实在是快不起来,我尽量、尽量。”
马车行驶得很慢,却也正够赵明臻,把沿途百姓的话语,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我的天老子,我要回去上香,好好跟我家那口子说说!”
“要我说,砍头真是便宜他们了!”
“唉,今年终于是安生年了,没了北狄人打劫咯。”
“只有北狄人该死?那些红毛的怪人……呸,怪物!什么狗屁乌尔霄,就不该死吗?”
“嗐,好歹是退兵了,还好我们有燕将军……”
一帘之隔的车内,赵明臻的神色,却一点点冷凝了下来。
那日,乌尔其罗说,他的父亲,早年间真有大梁女子为妃。
赵明臻不是没有想过,这乌尔其罗是在伙同聂听渊一起骗她的可能。
毕竟,聂家都能安插细作,和乌尔霄有千丝万缕的沟通,他们彼此之间通个气,也没什么奇怪的。
但是,现在,赵明臻想,时机太不对了。
是真是假,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
北狄若是旧恨,那乌尔霄就是新仇。
方才百姓的话里不难听出,家家户户都有血债,没有人能在这种形势下保持冷静。
聂听渊既然主动找上门来,与她说起燕渠的身世,那不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,他一定都有后招。
约定的酒楼快到了,赵明臻深吸一口气,缓缓步下马车。
于公于私,她都不希望,燕渠的身上,真的有一半异族的血脉。
就让她独断专行一次吧,她想。
赵明臻垂了垂眼,在小二殷勤为她引路之前,平复好了心情。
意外的是,二楼雅间,聂听渊已经先到了。
赵明臻扬了扬眉,道:“聂公子久等。”
聂听渊勾起薄唇,露出了一丝稍显玩味的笑容:“长公主竟先一步邀约,实在叫我好奇,故而早早前来等候。”
他确实没有料到,本该受他威胁的赵明臻,居然会主动着人约了他出来。
见聂听渊做出一个“请”的姿势,邀她落座,赵明臻不为所动,站定道:“本宫没有吃茶喝酒的雅兴,既然心知肚明今天聊的是什么,开门见山就好。”
身份高贵的她都不坐,聂听渊自然也只能把手揣回袖子里好好站着。
不过此时此刻,他的脸上还是有一点气定神闲的意思的:“长公主好气魄,不过,想来也是很挂心,枕边人的身世了。”
赵明臻却是轻笑一声,道:“你想错了,我不在乎。”
聂听渊以为她只是在嘴硬,也笑了笑:“那长公主是觉得,我是在编瞎话骗……”
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赵明臻出言打断了他,声音不疾不徐:“本宫不在乎,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。”
“现在,我只有两个问题要问你,你若愿意回答,就留步,我们谈谈;你若不愿意,就出去。”
形势和他预想中的很不一样。
聂听渊皱了皱眉,对上眼前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瞳的瞬间,却也只能维持着笑容,继续道:“长公主想问什么?”
“这件事,是你父亲授意,还是你自己的意思?”
见聂听渊没有回答,只有眸光沉了下来,赵明臻已经了然,不动神色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。
“好,聂公子。那你拿本宫的驸马身世要挟,为的……又或者说想要的,究竟是什么?”
第73章 第73章“做什么异姓王?我只想……
经历了又一年战争的北境,终于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,活着的人都很珍惜。
喜庆喧腾的氛围,逐渐盖过了边关萧索的底色。
赵明臻坐在楹窗前,心情却较为一般。
她抓着笔杆沉思了好一会儿,没写几笔又全给纸上的东西涂黑抹了。
善后要做的事情很多,那些北狄遗民的处置是重中之重。
北狄是很多个部落聚集而居,成也好败也好,都不是一场仗能完成的。主要的几个大部落已经被荡平了,但还剩下一些小的部落、和离散的北狄人。
处理的说法有很多,赵明臻认真地考虑了一圈,最后是从人口的角度着意,没有赶尽杀绝。
北境本就不是人口充足的地方,新收复的十三城要重新经营,已经是左支右绌。
人就是资源。
有人还可受控,没人其实是更危险的。
当时,她原本做好了要和燕渠解释两句的准备,结果他居然也是倾向于留下他们,而不是斩草除根。
“为什么?”她疑惑地问他:“我听说当年,是你直接率部……呃,带走了北狄两个大的部落。”
她的用词委婉到有些直接,燕渠不禁勾了勾唇,不过还是正色答道:
“情况不一样。那两个部落当时已经投降大梁,却再度叛变倒向万俟氏,还对我们的使节下手。后方动荡,险些影响大局。”
赵明臻摸了摸发冷的脖子,怒道:“可恶!”
燕渠继续道:“现在已经不在打仗了,这个时候杀人,谁去杀?怎么杀?杀完了怎么处理?刀用多了会卷刃,人……也会变得不像人。”
赵明臻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。
各方有各方的考量,最后还是由她确定,带人拟下初步的方案送去了京城。
其实这些事情,她如今的身份并不够格处理,北境有自己的地方官——虽然军政一体,他们说话不如聂家等地方豪强管用。
不过,现在勉强还在和谈的尾声里,她奉皇帝谕旨而来,即使有人有微词,也不敢说些什么。
聂家虽然还是不免派人来试探,暂时也老实了许多。毕竟内奸都叫赵明臻拿住了丢上门了,不想彻底失去北境的民心的话,就不会希望她把事情捅出去。
北境的老百姓还是比较在乎这个的,单看那天斩首北狄人时的场景就知道了。
而她这个在京城风评一向了了的长公主,来了这儿,因为主持了这场和谈,没动干戈便让乌尔霄退兵,竟也收获了不错的名声。
想到聂家,赵明臻就又想起了那日与聂听渊交涉时的机锋,心情愈加微妙。
她叹气时,燕渠正好从外面回来。
趁着燕渠在她府里,赵明臻是一点没放过他,使唤他去指点跟她一道来的侍卫们的拳脚。
见她拧着眉,一副要找人麻烦的样子,燕渠谨慎地没有直接进书房,而是走到了琉璃窗边。
“长公主还在为遗民的事发愁?”
他穿着身粗服短打,就在窗边问。
赵明臻其实是在为他的事情烦心,抬头看他一眼,更是皱眉:“先不管了,年后再说——你这穿的是什么鬼衣裳!”
灰扑扑的,一看就是旧衣服。
人靠衣装马靠鞍,即使有他的脸和身材在,这一身她也不能违心地说上一句好看。
燕渠掸了掸衣摆,道:“公主有意栽培自己人,臣自然得尽心,不能只动口不动手,便穿了旧衣。”
赵明臻听出了他话的重音在哪儿,隔窗睨他一眼:“你为什么总是在酸他们呀?”
之前越铮还在她身边侍奉时就算了,她不是那种别人喜欢她都迟钝到不知道的傻子。
她很清楚,这位是大抵是喜欢她的——但是越铮从来都恪守主仆规矩,她就当不
知道。
剩下那些……就没一点旁的情谊了好吗!不知道这人哪来的飞醋,天天暗戳戳的。
赵明臻以为呛完他会反驳,结果燕渠居然承认了:“是,我有些嫉妒他们。”
她有点被噎住了,茫然地眨了眨眼:“嫉妒?你嫉妒他们什么?”
燕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:“嫉妒他们能当长公主的侍卫啊。”
赵明臻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,不知道他妒忌的是这些人被她信任,只以为他是在酸这些人能留在她身边、与她随行。
于是,她也就玩笑道:“那你的大将军也别做了,回去给本宫牵牵马笼头,怎样?嗯……也不行,公主府选侍卫第一条就是家世清白,你就算……”
赵明臻忽觉不对,难得地收了声。
后面那句,是有点怕他真答应前面那句,随口补的。
她是无心,但话一出口,仿佛她在嘲讽他的出身一般,而且……
感受到她的停顿,燕渠倒是轻笑一声,没生气,只顺着她的话道:“若是被公主府拒之门外,那臣只能找机会,随便是哪,叫长公主瞧见我了。”
赵明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,拍案而起:“你当本宫是见色起意的人吗?”
好像还真是。
当时她捞林家俩兄妹时……
以貌取人是她一贯以来的毛病,早几年更甚。
她有些气弱地坐了回去。
她偃旗息鼓,燕渠反倒无辜地道:“长公主误会了,我是想说,显露一下身手,好叫你觉得我是可用之材。”
赵明臻白他一眼。
不过说到这儿了,不问下去都对不起这个话茬,于是她仿佛不经意地道:“如果你有机会重新选一次,我的意思是……你有没有想过,给自己换个出身?”
燕渠挑了挑眉。
他自知出身低微,却从未考虑过这种如果。
事实上,在和她成婚以前,他也没觉得自己的身世是一种负累,更没有为此自卑过。
他认真回答:“没有。”
换一种可能,也许他的路更顺了,却未必还能遇到她。
说完,他不无疑惑地道:“长公主怎么突然说起这个?可是有人以我的身世对你说了些什么?”
燕渠第一反应是以为,赵明臻因他被嘲讽了。
细想却觉得不对劲,如今应该极少有人敢再拿这件事来说嘴了才是。
他的反应太快,再问又要让他觉出不对了。赵明臻及时转移了话题,道:“没什么。这几日辛苦你了。今天上午,他们操练得如何?”
因为是他主动蹭到她府里来的,所以她使唤得非常不心虚。直到今日,她还记得燕渠说,她手底下这些人里,只有越铮和傅阳涛两人能跟他过几招的事情。
她问,燕渠便答。
赵明臻听了觉得很满意,朝他眨眨眼道:“燕夫子很用心呀,我是不是得付一份束脩才是?也不枉你这段时间辛苦。”
燕渠一面松着自己腕上的护手,一面扬眉看她:“长公主当真有此意?”
见他没推拒,赵明臻虽然意外,但也没打算把话吞回去,很认真地道:“你想要什么?只要是我能说了算的。”
燕渠的辛苦,她看在眼里。
那些侍卫她还给放了会儿假,而他军中的事情没断过,这几日还是应她的要求,抽出时间来给她操练人。
这次的和谈,他更是出力良多,赵明臻稍加思忖——即使他想封侯,她也会从赵景昂那儿想办法。
她沉吟着,等待他的回答,一时不察,眼前的男人已经隔窗跟她站得很近了。
他垂眸看着她,俯身,低头,往她脸上亲了一口。
微凉的薄唇落在她颊侧,赵明臻微微一怔,很快回过神来。
搞得她好像想用色相贿赂他一样!她别开微红的脸,嘟囔道:“这个不算。你再想。”
燕渠本来都做好了吃她一捶的准备,没料到她居然这么说。
他垂眼笑笑,道:“好,那我好好想想,该向长公主讨什么赏。”
——
赵明臻属于那种,嘴上喊着“好累好累”,实际上会把事情做完的人。
下午,她特地换了利落的衣裳,等着越乔过来。
这一年里,在习武这件事上,除却赶赴北境的这一路,她没耽搁过一天。
不管是谁来保护,总归是隔了一层,不如自己有本事。
她不能指望,每一次出现意外,都有一个燕渠在千里之外意外救了她。这一次奔赴北境,她也是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。
不过到了这边,总要让越乔和她哥哥见见面,况且这小娘子有主意得很,本也只能算是雇工。赵明臻给她和傅阳涛他们一样放假了,让自己也歇了几天。
结果等了好一会儿,赵明臻都不见她的人影,便问碧瑛道:“越姑娘呢?”
碧瑛也是一讶:“咦?晌午那会儿我还瞧着她了,应该没出府才是呀?”
赵明臻皱眉道:“叫人去找找她,北境最近还乱着,别出事了。”
碧瑛亦是有些忧心忡忡,找人去了。
不过没一会儿,她便回来了。
看时间只是在府里转了一圈,赵明臻蹙眉看向碧瑛身后的越乔。
越乔见礼后,便垂手站着。赵明臻有些不满地道:“你不记得时辰了吗?本宫记得,你昨天便收假了。”
不曾想,越乔居然看着她愣住了,低声道:“时辰?长公主今日……还要同我学武吗?”
赵明臻的眉心皱得更深,露出了很明显的不愉:“本宫何时说不学了?”
越乔张圆了嘴,秀气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。
她很快低下头来,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,道:“我以为……我以为,公主来了这边,就方便叫燕将军指点了。”
赵明臻皱着眉,很快想明白了,却道:“你没猜错,他见本宫在习武,确实和我提过。他的武艺,也确实比你高强得多。”
越乔咬了咬发紧的唇,道:“既然这样,那……长公主,我……”
赵明臻瞥她一眼,淡淡地打断了她:“但是,本宫既然让你来,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。”
越乔下意识抬头:“长公主?”
赵明臻的脸上仍旧没什么笑模样,只是心平气和地道:“你都教了本宫一年了,燕渠武功再高,在这件事上,他也不会有你了解我,我也更信重你。”
她的话没有特别的藻饰,也谈不上在安抚。越乔却怔住了,眼眶也微红:“那长公主……是还打算继续让我……”
赵明臻反问道:“不然呢?”
越乔深吸一口气,道:“是,我明白了。长公主,我去换身衣裳,马上就来。”
赵明臻却叫住她:“今日就算了,再折腾也练不了多久。”
她隐晦地看了越乔一眼,道:“你回屋里去,好好想一想。”
越乔听明白了她让自己想什么,没有多问,很快退下了。
——
因着下午没事,日头也不错,赵明臻索性把自己的头发又洗了。
洗其实好说,但她的长发又密又厚,弄干是一件难事。
燕渠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,她正躺在摇椅上,盖着毯子晒太阳。
在躺椅后头,有两个小丫鬟正在给她烘薰炉上乌缎一样的长发。
燕渠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,一时间啧啧称奇:“长公主当真对得起太后与先帝。”
半躺着的赵明臻先是一愣,再是一惊。
时移世易,居然还有她听不懂他隐喻什么的时候?
见她眼神变换,燕渠勾唇道: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长公主宝贝头发,自然很对得起他们。”
他说起促狭话时,眉眼依旧是冷峻的,只有唇边那一点点笑,看起来格外的嘲讽。
赵明臻又想捶他了,但是她确实很宝贝自己的头发,因此只一动不动地瞪他:“你且等着我和你算账吧!”
燕渠一本正经地和她打嘴仗:“长公主上午还说要赏臣,这么快就变卦了?”
“赏是赏罚是罚。怎么,你想反驳本宫的决断?”
燕渠唇边笑意渐深,抱拳道:“那臣先去洗沐,一身军营里的臭气,省得把殿下的头发给染了,帐上再加一笔。”
……
晚间回到正房寝屋里的时候,赵明臻的发尾还有些湿。
滴水成冰的天气,也没办法。
她半绾着头发,手上捧着本兵书,听到燕渠的脚步声也懒得抬头,习惯了。
燕渠目力很好,在数丈远就看清了书上的内容,不由挑眉
道:“这本书,从前长公主在京城也翻过。”
赵明臻掩唇打了个呵欠,道:“那时只是看着玩儿,现在感想有些不同了——你过来。”
她把书扣倒,又抽出夹着的一张纸,将它展开在桌面上。
是一张舆图。
早先燕渠留下的勾画还在。
燕渠在她身边留着的椅子坐下,不待她说,便自觉拿起了笔。
“长公主这回,在想什么?”
“在想北狄怎么分呀。”
她的语气轻飘飘的,仿佛是在分饼。
不过很快,等她注意到他的握笔姿势之后,语调又严厉了起来。
“你这握笔——到底是和谁学的?”
赵明臻忍无可忍,捉了他握在笔杆上的那只手,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开,重新调整成一个正常的姿势,再拿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背上。
“你熟悉北狄,帮我想想,那些小部落里剩的北狄人……要怎么拆开来安排才好?”
屋内很静,静到燕渠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也能感受到她腕间的脉搏。
他几乎屏气凝神,才能思考她说的问题,开始在她的轻握下动笔。
赵明臻倒是没走神,她认真看着他笔下的墨迹,渐渐松开了他的手。
两人讨论了一会儿。
不过这样大的事情,不可能两个人头碰头、在这方小桌上说着话就拿定了。
赵明臻只是想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,顺便理一下自己的思路。说了一会儿话后,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,便道:“时候不早,该歇下了。”
话本身并无嗳昧的意味,但想到这段时间歇下之后都干了点什么……赵明臻还是有一瞬回避了他的视线。
她正想起身,想去把帘子拉上,燕渠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你……”她本有点儿恼他唐突,但见他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游移,扬眉道:“噢,燕将军想好要什么了?”
她侧身倚在桌沿,支着腮看他,语气好奇:“你想要什么?先说好,只能是我说了算的。爵位是够得到的,但是异姓王的话……本朝还没有先例。”
燕渠对财帛之物看得不重,权欲也并不深。她倒是真的很好奇,他想要的会是什么东西。
赵明臻心里正盘算着,不防身前的男人忽然朝她伸出手。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,脸侧的软肉,已经被他轻轻揪住、捏了一把。
她蓦然瞪圆了眼睛,而燕渠却一脸地云淡风轻收回了手,起身道:“喏,想好了。”
想捏捏她的脸很久了,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。
回过味来的赵明臻脸都红了。
这个动作和摸头一样,有点儿上对下的狎昵意思在里面。
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,恼道:“你居然敢拧本宫的脸!”
站起来的时候,燕渠顺手把窗帘拉好了。
他十分听话地消受了她两记痛殴,却又十分忤逆地直接将她打横抱起。
他的步子极为稳健,把她扣在枕褥间时,铺天盖地的吻也随之落下。
她很快就诚实地揽住了他的腰,在意识迷离之前,她仿佛听到他伏在她耳边说:
“做什么异姓王?我只想做你的驸马。”
第74章 第74章要这清辉皎皎,只垂照他……
热意在四方的帐帷间盘旋、盘旋……
怀中人原本轻阖的眼睫,仿佛是颤了颤。
濡湿的长睫像一把羽扇,擦过他的侧脸。
燕渠一怔。
意识到她没那么不清醒之后,他不知是惊是喜,试探般轻唤:“明臻?你都……听见了?”
他下意识想找补——如果不想听,她可以当他什么都没说过。
可她依旧紧贴在他怀里,脸烫烫的,但没有推开他。
燕渠想了想,把这句她听了必然会生气的话吞了回去。
果然,赵明臻叽里咕噜地骂了他两句,然后声音才变得清楚了一点:“听见了听见了,谁许你做王了似的!做你的春秋大梦呢!”
闻言,燕渠不以为忤,反倒伏在她颈边低笑起来。
赵明臻被他高挺的鼻骨戳得直痒痒,抓着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提起来一点,刚想继续骂他,却感受到了一点危险的苗头。
本该蛰伏的地方,仿佛还未餍足,又抵上了她的少腹。
她雾蒙蒙的眼眸颤了颤,旋即捂住脸,悲愤道:“你不要脸!”
这人怎么这样?她明明在骂他!
“怎么不要了?”燕渠捉起她捂脸的手,来摸他自己的脸,无辜地道:“没了这张脸,讨不着公主欢心可怎么办?”
赵明臻翻了个白眼。
他从前不是还很在意这一点吗?怎么现在接受得这么良好
不过她向来识时通变,没与这臭男人掰扯,趁他支起肩膀的空隙,赶紧翻了个身、卷上被角想跑:“该、该洗沐了!”
她可没这男人行兵打仗的精力,已经很累了!她要睡觉!
这点小动作,燕渠哪有招架不住的。
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,等她裹着被子滚到了床边,才不动声色地迫近,从背后拦腰扣住了她。
“别走殿下。”他附在她耳边,放缓了声音道:“臣独守空房这么久……还望长公主体恤……”
好可怜的语气,仿佛是在讨她手里的糖。
如果不是他的手还把在她的腰际反复摩挲,她一定会心软的!
赵明臻磨了磨牙,心念一动,忽然轻声道:“好,我不走了,留在这里陪你,如何?”
燕渠动作一顿。
箍着她的臂膀松了些,不过没放开。
这种时候的话虚虚实实,几分真几分假,他清楚,她也清楚。
他当然希望,她可以永远陪着他。也正因为想过,他才知道不可能。
离开京城,于她而言,几乎相当于放弃所拥有的一切。
她不是会为了男人委屈自己的性格,她对他的感情也没有深厚到这种地步。
而他镇守边关,除非完全卸下权柄,否则也不可能久居中原腹地。
可等北境真的安宁到“不知何处用将军”,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
“长公主别开玩笑了。”燕渠垂下眼睑,勉强轻快地道:“边关苦寒,留在这儿和我一起吃沙子吗?”
即使她愿意,他也不想她待在这里吃苦。
赵明臻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侧过身,扬眉看他:“你只说,你想是不想。”
燕渠难得露出有点无奈的神情,但还是把她往自己心口的方向掂了掂。
他蹭着她才洗过的香香头发,低声道:“当然想。”
她穷追不舍,趁机拧他的脸,讨下午的账:“有多想?”
燕渠瞳光一闪:“我说了,你会生气的。”
拧在他脸上的手用力了,有点痛。
他只好老实答道:“恨不得把你扣下、藏起来……”
“……就把你藏在帐子里。”
“可长公主丢了,他们要来找你回去,我只能再想办法。”
这会儿赵明臻还没发觉不对,顺嘴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:“把他们都杀了,也不是不行;李代桃僵的话……找具和长公主差不多身形的尸首来,再放一场火,就是动静有点大。”
居然计划得这么详尽?她悚然一惊,两手掌根抵在他胸膛:“反了天啦!你还真想过!”
她一边斥责,一边没忍住悄悄往下移了移手心。
用力的时候,他的胸膛硬硬的,不使力的时候,也是软的呢。
等等……
赵明臻回过神来,继续瞪他:“本宫要治你大不敬之罪!”
燕渠轻笑一声,悄悄把她带回了枕间。
也许是因为离别将近,她是纵容他的,他才敢放纵一点。
不论是那些疯涨的、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,还是每一个瞬间里因她而起的本能和慾念。
他低下头,轻轻吻她的唇边,又捉了她松下去的手来贴自己的心口,一面捧着她的手摸自己,一面诱哄道:“臣如此僭越,那……长公主打算,怎么治这个罪?”
明明他从她身上
得到的已经足够多,他却犹不满足,还敢妄想把天边的明月永远困在他的身边,要这清辉皎皎,只垂照他一人。
他确实是罪该万死。
她不回答,于是燕渠又去亲亲她的耳垂,喃喃道:“这辈子、这条命,拿给长公主抵罪,好不好?”
他眸间翻腾的颜色,已经浓烈到赵明臻无法装聋作哑的地步了,她咬了咬唇,轻哼道:“你这是要我惩治的态度吗?你分明……分明是在摇着尾巴、招摇过市!”
趁着他反应不及的瞬间,她推他一把,拿回了主动权,翻身把他抵在了锦褥上。
回过神来后,燕渠摆出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,而她也抽出了被他攥着的手,伸出指尖,轻轻点在他的肩头。
她的神情一如初见那日高贵矜傲,眼里眉梢,却挂着一股极为秾艳的色彩。
“数罪并罚,今晚,燕将军可别讨饶——”
……
此夜虽长,眨眼间天却也亮了。
清早,赵明臻被响雷般的鞭炮声震醒,肩膀瑟了瑟。
身后的男人觉察,把她往怀里拢了一拢。
赵明臻迷迷蒙蒙地抬起眼帘,偏头,见燕渠居然还没睁眼,颇为惊讶地道:“呀,你没醒?”
平时他都醒得很早,等她回笼觉睡饱,他都练完一套拳回来了。
燕渠把脑门往她颈窝里抵,声音沉闷:“醒了,困。”
沉闷之余,还有点哀怨。
……他确实小瞧了她,旁的不好说,拿捏他的手段,她还是有一点的。
外头又炸起一阵鞭炮声,赵明臻捂着耳朵,张口说了些什么。
燕渠缓了缓,睁眼后惺忪的睡意就没了。虽听不见她说话,他还是读着她的唇语,解释道:“边关的习俗,爆竹要从小年点到初六。”
嘈杂的声音弱下去之后,赵明臻瞳孔圆睁,道:“那岂不是半个月都没得睡了?”
燕渠起身道:“平民百姓可打不起,我一会儿去附近的富户家转转。”让这些人都收敛些。
赵明臻想了想,头发乱乱地爬起来,道:“不用了。今年是该高兴一点。”
燕渠笑笑,捉起她的手背亲了一下:“多亏我们长公主。”
赵明臻不吃他这记马屁,甩手道:“谁同你我们了?去去去,该起来了,一堆事没忙完。”
见她坐在了床沿,探头往外,似乎是想叫丫鬟进来服侍,燕渠看她一眼,提醒道:“长公主确定要叫人进来吗?”
赵明臻一愣,顺着他的视线,从自己松散的领口往下移……
她的脸瞬间就红了。
昨晚胡闹太过,身上的痕迹多半没消,颈上都有。
她的皮肤细白,这些淤红被衬得格外明显。
“都怪你——”赵明臻抄起枕头砸向罪魁祸首:“你属狗的吗?啃啃啃,就知道啃!”
燕渠无辜地看着她,把自己的中衣领子也扯开了一点,露出一些可疑的划痕:“狗咬人就算了,可人咬狗算是怎么一回事?”
赵明臻本想骂他无赖,可是一想昨晚自己也挺过分的,捏他堵他还……踩他,就把话吞回去了。
她底气不足地嗤了一声,登时又昂起下巴,颐指气使地道:“你来侍候本宫更衣。”
燕渠依言照做,给她梳通了头发、又给她穿衣。
他服侍得居然还算得心应手,赵明臻本还想挑他刺的,结果都没找着机会。
她看着镜中倒映的他和自己,忽然觉得,此生只有他一人,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
——
这晚之后,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,诸如“走”“离别”之类的字眼。
燕渠知道这是一种自欺欺人。
她并非瓶花池鱼,而是能飞过云霄万里的鸢,不需要藏在谁的羽翼之下。
叫他真正心折的,也是这样的她。
她能偶尔为他驻足,就已经很好。
他在尝试让自己知足。
赵明臻倒真的很忙。
虽然不可能年前就把北狄遗民都处理好,拆分的大致规划,总还是要主持着拿一个出来才是。
这边时间虽紧,她也不想耽误自己的事情,依旧每日下午同越乔习武。
之前小小的风波之后,赵明臻总觉得越乔的教习变得更严苛了,几乎疑心这姑娘是在公报私仇,却听得她偷偷和来探望的越铮嘀咕——
“阿兄,我总算是明白,你为什么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了。”
越铮制止她的话,并瞪了一眼:“不可胡说。”
这姑娘并不怵她的哥哥:“明知都是她驭人的手段,可是我……可她却总是能拿的准别人想要什么。”
“她待人赤诚,你答允了的事情,莫要……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别啰嗦了,对了,离京前,我……”
无意撞见兄妹交谈的赵明臻思考了一下,悄悄走了。
私底下的话,她并不是很感兴趣,即使话题的内容与她有关。
不过有一句话,倒确实不是漫无边际的溢美之词,还真给越铮说中了。
不论对谁,她的感情,从来也是不掺假的。
至于她付出的真心会得到几分回报,她其实不是那么的在乎。
——
紧凑的时间过得很快,一眨眼,就到了年三十这天。
即使赵明臻不主动说,底下的人也会把一切都布置好。
“我也是沾长公主的光了。”燕渠看着眼前府邸的景象,啧啧称奇。
赵明臻没忍住笑了一声,道:“村俗!”
不过骂完这句,她还是放缓了声音道:“去年你走得太急,都没来得及在京城过年。这回好啦,本宫陪你。”
燕渠大概也是想笑的,眼神却是一晃。
燕池不是他的血亲,所谓兄弟之间更没什么感情。他从来都是孤家寡人。
即便是发迹后的那几年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斟一壶好酒,把它喝掉,对他来说,就已经算是过年了。
“多谢长公主。”开口时,他的声音微哑:“叫我也知道了,家是什么样的。”
赵明臻虽然生在皇家,却也没缺过亲情——不纯粹不是没有,天底下最高贵的一群人,指缝间漏出点真意来,就已经很够用了。
眼见他这副表情,她在安慰之前,还是忍不住试探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?不论是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……”
燕渠抬眼看她,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:“早二十年就没想过了。”
赵明臻抿抿唇。
是啊,他如今不说权势滔天,想要查一查旧事、找一找人,总还是有办法的。可她来北境这么久,却不曾听闻,他有过这样的举动。
她没再问下去,转移话题道:“那就不想了——对了,晚间有宴席,要和北境的大臣们聚一聚。”
“这种席面估计是不会好吃,没关系,回来我们再喝一点,我都命人准备好了。喝一点,正好守岁。花炮和响竹也都有,今晚,我一定要吵得别人也睡不着。”
仿佛孔雀展示她的翎羽,她骄傲地扬起眉梢,难得絮絮地说了一堆。
燕渠耐心听着,分明没到夜晚,火树绽开的光辉,却已经映入了他的眼瞳。
——
是夜,赵明臻施施然前往赴宴。
她身份尊贵,既是长公主,此番又持节而来,只有旁人等她的道理,断不能叫她在席中等其他人来齐。
花厅内,众宾云集。
热闹喧腾的场面,在赵明臻到来的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她疑惑地皱了皱眉,一抬眼,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“戴公公?”
赵明臻微微有些惊讶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
面白无须,老好人模样,是紫宸殿的戴奇!
即使风尘仆仆,戴奇也依旧恭谨地朝她一礼。
礼毕,他才朝身后的内侍伸手,接过了一只明黄的卷筒。
赵明臻了然:“陛下有旨?”
这一次,赵景昂是肯定要封赏的,她意外的只是这圣旨来得这样快。
“是呀,陛下特地命老奴日夜兼程,务必要将这道旨意,赶在今儿这好日子,带
给殿下和北境诸位大人呢。”
戴奇笑笑,见赵明臻利落地要带头跪下接旨,他忙上前道:“不必了殿下,陛下特地嘱咐,这回您是大功臣,站着接旨就好。”
他压低了声音,以手背掩唇与她补充道:“太后娘娘可担心坏了,一会儿还有些家事,着我来问您。”
赵明臻也不推辞,坦坦荡荡地站稳了,礼节性地笑道:“那一会儿再聊,戴公公,请吧——”
她不用跪,其他人哗啦哗啦跪倒了一片。
戴奇清了清嗓子,开始宣旨。
第一封旨意,便是赵明臻的加封——
“……咨尔定国长公主赵氏,毓质璇闱,夙彰淑慎;督率将士,克复边城;临危秉节,勋劳懋著……”
“兹特晋封尔为定国昭武长公主,会增食邑三千户,赐九旒冕冠……勉思令图。镌于钟鼎,以励臣工……”
听到这儿,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封号已经很摄人了,后面的食邑和九旒冕冠却更甚。
燕渠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帘,目光落在赵明臻平静无波的侧脸上。
花花轿子搭得再高,目的都是为了抬人。
皇帝如此抬举,想来不是为了让她继续在皇城中,做一个闲散的富贵公主。
他的心咚得连跳两声。
是了……连奔袭千里主持和谈都能派她来,其他的,还有什么不可能?
果然,她接下第一份加封的旨意之后,戴奇的声音仍在继续。
“……定国昭武长公主,智勇兼资,功在社稷。今加封北庭处置使,视同亲王,自辟僚属,以新收复十三城为封地,兼领桓阳及余下诸城,并处北狄羁縻事宜……”
话音落下,偌大的厅堂内,刹那间鸦雀无声。
第75章 第75章毫无保留
一众骤变的脸色中,赵明臻的神情分毫未改,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。
如若仔细凝视她的眉眼,甚至仍能从其中分辨出,那一丝从未化开的矜傲意味。
只是现在,没有人敢直白地注视着她。就连戴奇奉送圣旨时,目光都稍有回避。
其余封赏的旨意,就显得没有那么的出人意表了。
戴奇宣读完旨意过后,赵明臻亲自引他入座。
总的来说,皇帝这次给北境的封赏是极优渥的,就连聂家也没有被打压的意思。席间风平浪静,无论是京城来客,还是北境臣工,觥筹交错间,大家都能保持一种虚伪的风度翩翩。
酬酢时,赵明臻难免多喝了两杯。
本不打紧,但是北境的酒和她在京城喝的有点差距,预估失败,席散燕渠过来扶她时,她已经有一点醺醺然的样子了。
戴奇揣着徐太后的嘱咐,想与她说话,但见燕渠冷着张脸——虽然不是冲他,还是缩着肩膀后退了。
他退开了,燕渠反倒乜了一眼过来,问道:“戴公公腿脚倒是利索。”
算算那纸条约抵达京城的时间,除非戴奇会飞,否则都不可能这么快到,应该是提前出发了。
戴奇笑得讳莫如深,道:“为陛下办事,不敢不尽心。”
他转头与赵明臻拱手道:“殿下,那老奴先不叨扰了,明日再来拜访。”
赵明臻只是有一点头晕,并没有醉倒,她敷衍地摆摆手,道:“好,那就明日。”
燕渠稳稳地扶住她的小臂,随她一起回去。
马车里,她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肩上,燕渠弯起指节碰了下被挤起来一点的脸颊肉,被她抬手打下去了。
“殿下装醉装得还挺像。”
他转而伸出臂膀,揽住她。
赵明臻没拒绝。
靠在人身上总比磕到车厢的木头上舒服——这可不比京城,长公主的车舆里都是软包着的。
“也不算装吧,”她闭着眼睛说:“确实多喝了两杯。”
接下来会有什么风波都在她的预料之中,但今晚,她只想躲懒,不想应付。
“戴奇说,太后有话与你说,也等明天再听吗?”
赵明臻撇撇嘴:“猜也能猜到母后会说什么,不想听。”
她想了想,从燕渠的肩膀上抬起脑袋来,认真地看着他道:“对了,今天的事情,我不是有意在瞒着你。”
燕渠一怔:“长公主为什么要和我解释?”
赵明臻扭头,道:“因为我不想你误会我。”
她很清楚,她与他的感情之间横亘了多少东西。也正因如此,有限的余地里,她想真诚一点。
片刻的怔愣过后,燕渠回过神来,垂下眼睑道:“长公主不必对臣如此。事以密成、言以泄败,不说是对的。”
赵明臻本想笑他,居然也能把话说得这么文绉绉,但略想了想,还是道:“我确实心里有数。这件事,离京前与皇帝也已经商议过。”
人都是得陇望蜀的,今天想要牵一牵手,明天就想要抱一抱,明天抱到了还不满足,还想要亲一亲。
谁会不希望自己的伴侣,对自己是毫无保留的呢?
“但是……”她顿了顿,没有隐瞒:“圣旨不下,一切就都有变数,我也不能确定,并不是刻意瞒你。”
在得知钦差的背叛后,赵景昂一直举棋不定。
北境需要放一个他信重的人在这里,总不能真的叫地方豪强继续吞并做大,那这胜仗是为谁打的就难说了。
赵明臻原本并不在他的选择里。
且不说别的,单让自己的女儿去到千里之外这件事,徐太后就不可能舍得。
从头到尾,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来的。
现在看来,赵景昂倒是没有在她离京后再有踟蹰,戴奇一行人能赶在今天的节宴宣旨,想必是在收到确切的捷报之前,就提前带着拟好的圣旨出发了。
燕渠扬眉看着她:“长公主是在担心,我因此介怀,又或者……生气?”
说着,他的唇角竟也轻轻抬了一下。
虽然大概是这么个意思,但被他说出来,就像她多么在意多么想讨好一样。
赵明臻矜持地啐了他一声,然后嘴硬道:“你想得倒美,本宫只是疑你是个小心眼子罢了。”
她说得越多,燕渠唇角的笑意越是收不住了。眼见再笑下去她真的会生气,他才收敛神色,认真道:“臣明白。”
不待赵明臻想明白他明白了个什么,他转过话题道:“北境现在的局势,一团乱麻,外部环境也不太安定,长公主可有成算?”
他的语气很自然,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仿佛也并不意外。赵明臻侧目看他一眼,随口道:“先攘外再安内,不把之前打仗的尾巴收干净,剩下的事情没有办法处理。”
其余的设想也还笼统着,毕竟她来到北境的时日也不长。
燕渠没有追问。
不一会儿,行车途径他府邸的时候,他眉梢微动,忽然和赵明臻道:“长公主,我有样东西忘拿,回去一趟,一会儿直接去找你。”
赵明臻一怔,本想说要不要干脆直接等他出来,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,道:“你去吧。”
见他下车,跟在外面的越乔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,问道:“咦,殿下,燕将军他怎么独个儿走了?”
身边的位置一下就空了出来,赵明臻皱了皱眉,道:“没事,不等他,我们先回去。”
她虽这么说,目光却还是忍不住透过车帘,回头看了一眼。
他记性一贯好,能忘什么东西?倒像是找借口回去了。
虽然嘴上不提,但他实际上,还是很难不介意吧?
她明知他在为即将降临的离别而焦躁不安,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。所以,刚刚知道她能留在这里,他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。
赵明臻抿了抿唇,盯着自己的裙裾,不说话。
理智告诉她,她没有做错,他要是敢借题发挥,她也绝不会纵容他的嚣张气焰。
可是……
“长公主,我们到了。”
车舆外,碧瑛为她打起了车帘。
冷风钻了进来,赵明臻很快醒过神。
这边府城的布局,比京城还要极端,所有达官显贵的居处,几乎都汇聚在这么一块地方,是以才经过燕府没多久,她们就也到了。
碧瑛扶上赵明臻的小臂,抬头看了一眼空出的匾额的位置,眉目间有喜色:“长公主,今日的圣旨……那这府邸,年后是不是也该正经修一修了?”
先前都道是暂住,只整饬了府邸核心的生活起居部分。
赵明臻顿足,也抬起眼帘,看向泼墨似的苍穹。
她定定地抬头看了好一会儿,才收回目光,平静地道:“别的不急,长公主府的牌匾,倒是可以先制一块来。”
命运总是会把人带到不同的坳口,但这一次,是她在推着它往前走。
这趟北境,来得很值。
碧瑛不知她内心所想,应下后奉承了几句,才反应过来少了什么似的,不无惊讶地道:“殿下,这大过年的,驸马怎么走了?”
赵明臻不是很乐意回答,只敷衍了一句:“他长了腿,怎么就不能走了?”
话虽这么说,她还是悄悄磨了磨牙。
也不知是谁,当时巴巴地蹭都要蹭来她这里。要是真敢今天都遁了不回来,他这辈子是别想上她的床了!
她一面咬牙切齿,一面又觉得着实委屈,一时想出了神,连后头传来的马蹄声都没注意。
碧瑛眨了眨眼,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。
赵明臻蓦地抬头,便见碧瑛朝街巷的尽头指了指。
“殿下,你看……说曹操曹操到呢。”
赵明臻怔了怔。
今晚是三十夜,天边没有月亮,那道身影就这么映着雪光,奔她而来。
心底揉皱的那张纸,像是忽然就被捋平整了。
意识到这种情绪变化的瞬间,赵明臻蓦然别开视线,没来由地有一点慌。
几息功夫,燕渠就已经到了门口。
他翻身下马,一手牵着缰,一手直接上来揽住了她的肩膀,道:“叫长公主久等。”
碧瑛已经识趣地退开了。
赵明臻悄悄深吸一口气:“没等你,你倒是快。”
不是遁走,那是真的回去拿东西了?
她扫一眼燕渠,见他一点变化也没有,手上也空空,狐疑地道:“什么物什,值得你这么赶急赶忙?拿来我看看。”
“本就是要给你的。”燕渠揽着她往里走:“外头风大,进去再说。”
他难得卖关子,赵明臻越发疑惑,不由嘟囔:“给我?你准备了节礼?”
燕渠扬眉看她,道:“可以是。”
见他神色认真、不像是玩笑,眉梢也挂着飞扬的意气,赵明臻把呛他的话吞了回去。
没一会儿功夫,两人已经到了前厅里。
燕渠没有再卖关子,赵明臻甫一坐下,他便一撩衣摆,在她面前单膝触地跪了下去。
赵明臻讶然:“你……”
对上了燕渠缓缓抬起的眼眸后,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绷直了背,神色也郑重了起来,抬手让附近侍候的仆从都退下了。
空荡荡的前厅内,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燕渠没有踟蹰,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虎形符传,手心翻转,递到了她眼前。
第76章 第76章别这么……喜欢我
赵明臻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。
她凝眸看他,并没有接:“燕渠,你在做什么?”
燕渠未答,只抓了她袖底的手,径直就往她手心里放。
见她挣扎,他干脆连符带她的手一起合握住了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。
赵明臻深呼吸好几次,依旧无法平息自己的心跳。她转而用力去推他的手,可是这人的力气忒大,她根本推不开他。
她皱着鼻尖,认真地道:“别这样,燕渠。”
像是怕捏痛了她,她不挣扎了,他反倒没再使劲,轻轻放开了她的手。
燕渠轻垂着眼,声音低沉:“长公主不愿收下吗?”
她生在天家,自小锦衣玉食,出入皆受拥簇,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给她。
连命也不算什么。
世上连愿意为她去死的人,都不止他一个。
赵明臻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。
虎符是铜制的,上头有错金的纹路,落在手心里沉甸甸的,还有点儿烫手。
不知是这物件本就烫手,还是因为上面还裹着他的体温。
她应该感到惊喜吗?此时此刻,她在他身上的目的,已经全然达到了。
他非但没有介怀她之前的隐瞒,反倒献上了更炽热的忠诚。
可她一点也不高兴。
一点也不。
赵明臻黑沉沉的眸子颤了颤,随即一字一顿地问他:“燕渠,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
兵符是重要的东西,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收回。对于武将而言,仅仅是遗失此物都是要丢官的。
他终于回答,声音却有些喑哑:“我知道。”
不论是性命还是权柄,他都愿意交到她的手上。
眼下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有风吹过,堂前的明烛微微一晃。
赵明臻的视线没有受到扰动,她垂着眼睫,盯着自己手里的这枚兵符,仿佛在用目光将它缓缓摩挲。
她很清楚,死物并不算什么。
在北境这种朝廷鞭长莫及的地方,燕渠能号令一支军队,靠得绝对不是一个彰示皇权的兵符。
但是他这一举动背后的意味,还是让她感到惶恐。
这种惶恐很不寻常。
不论是投诚还是讨好,她都看过了太多。她本不该在意的。
可现在,她却觉得,很不公平。
她这样,对他很不公平。
赵明臻摊着掌心,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她用空置的另一只手捋了捋鬓发,轻轻重复了一遍:“你别这样。”
燕渠自嘲般笑了一下,道:“还请长公主明示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”她顿了顿,还是看着他说了:“你别这么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仿佛一种宣判:“别这么……喜欢我。”
燕渠依旧垂着眼,没被眼睑遮挡的瞳仁显得格外幽深:“长公主不喜欢?”
这句话仿佛问了好几个问题。
赵明臻挑了挑眉。
她想了想,才慢吞吞地开口了:“我很喜欢你的呀。”
她的语气轻飘飘的,落到心里也砸不出个动静。见她又要把虎符往他手里放回来,燕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,沮丧道:“长公主不必哄我,我也并非为了求得你的回应。”
这一次,轮到赵明臻攥着他的拳头不放了。
她这段时间习武练得很认真,还真有些力气。
她接着自己的话,继续道:“我很喜欢你,才希望你把自己放在我前面。”
“我坦诚地告诉你,在我心里,有很多东西摆在你前面,而我自己就更在你前面。”
就像他身世背后的疑云,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告诉他。
出于个人的感情,她当然相信她的驸马;可出于国事的考量,她却不能不考虑,他有做出她不愿意看到的选择的可能。
赵明臻一边打量着燕渠的表情,一边用玩笑般的语气继认真道:“你喜欢我,就也按我说的做,咱们都不吃亏。”
在被太后和皇帝赐婚之前,她一直把亲情放在第一位。
这一切曾经是值得的。
她永远都记得,当年还是太子的赵景昂,是怎么顶着君父的怒火、大臣们的指责,为她哀求周旋,想要留下她不要让她远嫁和亲。可后来呢?
所以现在,她相信不论彼此的感情有多么深厚,这世上,也总有值得让感情退出一射之地的东西存在。
她要为自己保留退出的余地——那封和离的旨意只是身份上的,她的心也要为自己保留。
听她说了这么多,燕渠终于抬眸看向了她。
与他锐利的眼瞳对视上的瞬间,赵明臻眨了眨眼,手上悄悄用力,把虎符往他的手上回推。
“长公主。”燕渠的手纹丝不动:“这种事情,不是赶集买菜讨价还价,还能计较轻重。”
赵明臻咕哝道:“那怎么办呢?我不想吃亏,
可我也不想做奸商。”
燕渠看着她赤忱的眸子,轻轻叹了口气。
他的声线低沉,还夹杂了点儿喟叹的意味:“那也没办法了。我已经……”
他顿住了,没有说下去。
赵明臻却颇为好奇,甚至还歪头看他:“你已经什么?”
燕渠直勾勾地看着她:“心已经交出去了。就是长公主要我收回来,也是做不到的。”
他的眸间像是有火猎猎在烧。
赵明臻仿佛被烫了一下,下意识低下眼帘。
再看那黑糊糊的兵符,忽然感觉它血淋淋的。
“噫——”她发出稍显尖锐的一声,不跟他推来推去了,直接往他胸口丢:“谁要你的‘心’了,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!”
燕渠无可奈何地接过了。
若说拒绝,她偏偏又是在为他着想,若说接受,她却又是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度。
说不上此刻是开心还是难过,他正要起身,忽然又听见赵明臻开口了。
“别急着走。”她叫住他,语气忽然变得很轻快:“我又不是将军,不要你的兵符,你给我点别的东西吧。”
燕渠先是一怔,站定后,忽然也松下心笑了出来。
“好。”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缓,是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珍而重之:“长公主想要什么,我一定尽己所能。”
赵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,朝他嫣然一笑。
“上次的汤面很好。你再做一碗我尝尝吧。”
第77章 第77章亲我的时候,长公主不也……
在皇城以外的地方过年,对赵明臻来说算是一件新鲜事。
此刻眼前的景象更是稀奇——
灶房里,一身威严官袍的大将军挽着半截衣袖,正垂眼在案板前切菜。
才从席间回来,燕渠也没来得及换身衣服。
他身形高大,案台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矮,得勾下些腰才方便动作。但他臂膀宽阔、腰线分明,这样低着腰,也不显得委顿。
察觉到赵明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,燕渠抬了抬眼,道:“一会儿就好,灶间烟气重,你先回去。”
她笑眯眯地看着他:“我不。”
她一面说,一面在锅碗瓢盆间东串串西看看,时不时还把脑袋凑到他胳膊边,要仔细瞧一瞧,他挽弓提剑的手,这会儿是怎么拿的菜刀。
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杵在这儿,有点碍事。
燕渠悄悄想。
当然,他倒也没有缺心眼到把这句说出口,只有些无奈地道:“殿下,你这样,怕是要明天才能吃上了。”
她离得太近,还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意思,燕渠担心拐了她的手切了,停了动作。
赵明臻不以为意:“明天就明天,我又不是真饿了。而且我们左右要守岁,也睡不成。”
听到她说“我们”,燕渠的嘴角微妙地抬起了不易察觉的一点。
他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下,说起些别的转移她的注意力:“回不去京城,长公主会难过吗?”
赵明臻思考了一会儿,才回答道:“除了有一点想我母后,其他都还好。”
想到他并没有家人可以想念,她很快别开话茬,道:“宫里过年,年年都是那个样子,繁文缛节一堆。不论位高位低,心里都各自较着劲,没谁真过得开心,又不能不装出个样子来。”
说话的功夫,她又蹭到了他的手臂边:“在北境多好,还能看到燕大将军,是怎么为本宫洗手作羹汤的。”
她一边揶揄,一边摇了摇他的胳膊,浑然不觉自己的袖子都要垂到案板上了。
燕渠忍无可忍,放下菜刀,低头往她唇上啄了一口。
赵明臻果然懵了一瞬。
燕渠心满意足,正要伸手捞一旁浸着的菌子,刚转过脸去,她忽然抬手,把他的脸扳了回来。
她用她轻软的唇,径直覆住了他的。
感受到她踮起脚靠近自己,燕渠近乎本能地、揽住了她的腰,把她往上掂了一点。
……想要叫她害羞避让,果然是他想多了。
他怎么就忘了,这位殿下是个什么作风?
燕渠心里想笑,唇齿间却非常诚实地、顺从着她不讲道理的亲法。
呼吸浅浅交错,案板上的菜蔬不知被谁碰落了,发出嗒的一声。
赵明臻被唬了一跳,缩回了捧在他耳际的手。
燕渠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捉了回来,面上看不出心猿意马的样子,声音却有些喑哑:“怎么了?”
赵明臻像是被那一声提醒了这是在什么地方,从他身前往后跳,嘟嘟囔囔地说:“烟熏火燎的,在这里……成何体统。”
燕渠用掌心团着她的手,把她又拉回了自己身前。
“在这里怎么了?长公主不说清楚,臣这等粗鄙之人,听不明白。”
他靠得很近,高挺的鼻骨都快要碰上她的鼻尖,赵明臻的心胡乱跳了起来,推搡他:“你别乱来!不然……我就把你赶回去。”
她的语调早不知什么时候就绵软了下来,听起来毫无威胁力。
燕渠却当真松开了些对她的桎梏,只是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,旋即,他竟调整姿势,把她抱着提了起来。
足踵离地的瞬间,赵明臻瞳孔微颤,下意识双手双脚抱紧了他。
“燕渠——”她想骂他,又怕声音太大把仆人引过来,只能委委屈屈地压低声音道:“你抱我起来做什么?你放开我。”
她力气还挺大,往他背上咚咚就捶了两下。
只是燕渠不动如山,非但没放,反还慢悠悠地把她揣着往上掂了掂。
“刚才亲我的时候,长公主不也挺主动的吗?”
赵明臻脸颊微红,从他肩前抬起头,努力解释:“刚刚也是你先不干好事的。”
燕渠往她脸上又凑了一口,才控诉道:“亲都亲了,长公主还想怎样?”
他很满意现在的情形。
她全身心地倚在他的怀里,支点只在他托在她腿弯的手上,贴得很紧,纵然想扭头,也不过是把脸送给他亲。
他用征询的语气试探:“再亲一会儿,一会儿我们回去继续,好不好?”
赵明臻在心里无声地大喊:谁同意继续了!
不过,她向来非常识时务,见他没打算松手,眼神还越来越深,她索性闭上眼,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。
“一小会儿。”
她闭着眼讨价还价。
虽然大年夜,下人们都得了假,只留了少数几个值夜的,没事也不会往这边来。
燕渠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,轻笑道:“若是有人来,我会听见的,别担心。”
话音刚落,他微凉的薄唇便贴了过来。
没一会儿,赵明臻就有些晕晕乎乎的,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——这人的吻技进步太快,从哪里学的?
她渐也心猿意马了起来。
心跳难以平抑,连呼吸都变了调,直到他释开,她的唇依旧是微启的,朦胧的眼神仿佛在问他,怎么停下了。
燕渠低笑一声,把她往上掂了一掂,低头往她心口埋。
等赵明臻回过神来,意识到他是想做什么的时候,他已经用犬齿,扯开了她领口的袢扣。
“你……”
她的瞳孔颤了颤。
燕渠听到了她的声音,保持着俯就的姿势,扬眉看她,目露无辜:“抱着你腾不出手,只好这样。”
这是重点吗!
赵明臻张口欲骂,视线落在他微微滑動着的喉结上时,却不自觉也咽了咽口水。
夜色透过敞开的窗页,将她这驸马的眉眼衬得愈发凌厉。
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威严凶狠的一面,只偶尔能从他的眼里眉间窥得一些。
恍惚间很难想象,这样的一个人,竟然会喜欢她喜欢到,连身家性命都愿意交到她手上的地步。
她一时茫然,正好叫这用兵如神的男人瞧准了空子,第二颗袢扣很快也被解开,连带衣襟一起散了。
暖馥的香气若有似无地在寒夜里逸散,是她惯用的熏香味道。
即使来到北境,她已经很
久没有宫里的香料可用了,这股独属于她的气息,却还是萦绕在燕渠的鼻尖。
就像牵在风筝上的游丝一线,让他不发疯,也让他发疯。
赵明臻是抗拒的,可惜人被他端在怀里,一动作,倒显得像是把自己往狼口中送一样。很快,她就成了被醒过头的面团,一点力气都不剩了。
眼见他越来越过分,都快把她衔起来,她涨红着脸,努力拧他耳朵。
“回去……”她呵斥他的音调都有些控制不住了:“你再这样不规矩,我非砍了你的脑袋。”
燕渠抬起头,眼神促狭:“回去就砍头,长公主这是想回还是不想回?”
赵明臻瞪他,他笑意更深,但到底没有继续逗她,只循循善诱地道:“长公主答我一个问题。答了,我就抱你回去,好不好?”
“你方才说的……在我前面的那些东西里,有没有别的男人?”
他的声音和缓,却没来由透着一股危险的意味。赵明臻小声咕哝:“你这是逼供。”
但见他似又要低头继续啃她,她很快还是偃旗息鼓,投降道:“好啦好啦,小孩儿似的,我都答应过你了,你不叫我做寡婦,我就不找别人了。哪来什么旁的男人!”
燕渠眉梢一挑:“当真?”
她点头如捣蒜,一双皓臂把他圈得紧紧的:“当然!你快松开我,被抱着也很累的。”
又不是横着抱,这样竖着抱她也要使劲。
他仿佛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:“瞒着我的事情,也在前面这些里面?”
他不紧不慢地腾了一只手出来,正在拢她的衣襟,赵明臻刚松了一口气,还来不及习惯性地继续点头,眼睛忽然眯了一眯。
“这才是你真想问的吧!”她睨他一眼,阴阳怪气地道:“燕将军这攻城略地的本事,全用在我身上了。”
她没否认有事瞒他。
燕渠缓缓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看她:“与我有关的,对吗?”
她抿了抿唇,还是道:“是。”
这段时间,朝夕相处的后三个字还是做到了的。
他不是迟钝的人,那些微妙的欲言又止和试探,怎么会察觉不到,今日的举动,又何尝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任。
她心里门清,却还是一字一顿地道:“可我不想告诉你。”
燕渠神色微黯,稍移开些视线,没追问下去。
赵明臻则正色看着他,继续道:“我不会害你,你要相信我。不论如何,我的刀口绝从不会向内。”
闻言,燕渠的眼神有一瞬释然,很快却又变得古怪了起来:“所以说……我是‘内人’?”
她还没喊过他夫君,他倒成了她内人。
燕渠嘴角一抽。
赵明臻冷不丁被他逗笑了,旋即又哼了一声,杵着他的胸口道:“怎么,做本宫的内人委屈你了?”
“一会儿真叫别人瞧见我们拉拉扯扯,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可以丢,快放我下来——”
燕渠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。
不管怎么说,他已经被她圈定在自己人的范畴里了。
只是到嘴的珍馐美馔,岂有放下的道理。他把她打横抱稳,低下头,又去蹭蹭她的鼻尖:“好。这里冷,我们回去。”
他的声音低哑:“回去了,‘内人’才好服侍殿下。”
赵明臻在他的怀里捂住脸:“住嘴——”
至于醒过头的面、切一半的菜、咕嘟开又冷掉的水……
应该大概,已经没有人在意了。
第78章 第78章“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?……
胡闹的日子很快过去,开年之后,正事接踵而至。
有皇帝的旨意背书,赵明臻做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。
虚名以外,旨意中那句“视同亲王,自辟僚属”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。
公主府虽然可以有自己的属官,但只是些清汤寡水的小菜,在数量和品级上,都不比可以拥有封地的亲王。强势的亲王,是真的可以插手到地方的政事里去的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赵明臻要堂而皇之地拉拔起自己的一众势力插在北境时,她却并未表现出弄权的意思,只点了使团里的几人留下,先着手处理北狄遗民的问题。
北境的情况比较特殊,边陲要地故而设府,军事要务由桓阳府总领,实际上的民政还是该由刺史来管辖。但各方势力鱼龙混杂,又牵扯到驻军等一系列事宜,很多时候权责并不十分清楚。
相比新收复的十三城该如何分配设辖,北狄遗民就是块烫手山芋,处理好了不生事端不算有功,没料理好出事了反倒有过。这长公主跟个愣头青似的急吼吼地要担这件事的责,其他人心里都松了口气,自是没人拦她。
和燕渠聊过之后,赵明臻心里也有了大致的盘算。
如今剩下的,多是些小部落的妇孺,青壮有,但不多,这些部落基本都在大梁铁骑之下表露过降惧之意,可以留;
而乌尔霄撤军时,也留下了部分原是北狄人的伤兵残将。对这些人,她就没有那个好心去甄别该不该留了——能活到乌尔霄撤军的时候,八成都吃了人。
能留的北狄人,也不可能直接让他们在故地居住,这和养虎为患无异。好在这些小部落之间本身也有摩擦,可以利用这一点,把他们打散开,重新撒回去。
北狄所据腹地是这两年才陆陆续续打下来的,空口谈太虚,纸上谈兵的事情做完了之后,赵明臻便想亲自带着人,实地去转一圈。
但这回,她遇到了空前未有的阻碍,一众侍卫,包括韦钧浩等人都在劝她三思。
他们的劝说不无道理。
还未出正月,北境的雪依旧在下,冷得刺骨不说,草甸深浅不一,积雪可达数尺。
天气还在其次,隐藏的危险同样难以预料。
赵明臻心里是想去的。
耳闻不如眼见,看再多遍舆图都不如走马观花地看一眼。而且她也想彻底解开自己的心结——当年差点吞没了她的地方,如今竟要成为她治下的一部分了。
不过,她并不固执,也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都劝她别去——毕竟她若真出了事,没人担待得起。
手下人的意见多少是要考虑的,赵明臻正在踟蹰,忽然听见节堂外的仆人通传,言道燕将军从营中回来,有事禀报。
她还是想去,于是没有答应底下人的请求,也没拒绝,干脆传了燕渠进来。
他步履稳健,走进后端正一礼:“参见长公主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交错的短暂瞬间,赵明臻朝他眨了眨眼。
收到她的眼神,燕渠微微颔首。
都是公事,也没有什么好避让的。通过这次的和谈,她也筛选出了合适留下的人选,如今在场的都是她信得过的人。
等燕渠禀报完后,赵明臻还是不免说起自己的打算。
闻言,一旁的其他侍卫臣子,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燕渠,大概是想他也劝一劝。
谁料燕渠稍加思忖后,不劝反道:“长公主打算何时动身?”
韦钧浩擦了把额前的冷汗,尝试插嘴:“大将军,这个,呃……”
见其他人面露难色,燕渠倒也明白他们的顾虑是什么,索性直接道:“长公主的出行,我来安排。别的暂且不论,安全我来保证。”
若是旁人说这种话,未免显得托大。但是他来说,其他臣侍一时竟也寻不出反驳的言辞了。
赵明臻缓缓抬眸,亦是有些讶异。
不过打瞌睡有人递枕头,目的达到,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,只微笑道:“那就有劳燕将军,本宫不急,这几日间都可。”
“你们几个,带上描好了点位的舆图,与燕将军商议好路线安排,估好需要花费的时间,备足补给。我们这一路,正好再拟一份更确切的舆图出来。”
几人拱手应下,与燕渠一道下去了。
——
有了燕渠在,成行后确实安心不少。
路上,一如既往的风凄雪冷,不过赵明臻的心情,
似乎并未因寒冷的天气而受到影响。
燕渠与她并辔而行,隐约听见她哼起了一点小曲儿。
他挑眉看她,道:“长公主的心情不错。”
赵明臻收声,随即哼了一声:“你耳朵怪尖。”
哼完,她也看他:“我还以为,你会和他们一样拦我。”
燕渠转过头去,目光看向远处的雪山:“吃饭也有噎死的。”
他虽不是赵明臻肚子里的蛔虫,但心里,能隐隐猜到她此时的雀跃是因为什么。
他也很清楚,她远离京城来到这里,就不是为了继续过那安享荣华的日子。
相比规劝她待在安全的圈内,不如想办法把危险扫除。此刻在他们的队伍前面,便有他安排的斥候探路。
平素不苟言笑的一个人,突然冷不丁冒了这么句出来,赵明臻噗嗤一声,被他逗笑了。
“是呀,吃饭也有噎死的,本宫总不能不吃饭了。”她顿了顿,道:“不仅要吃,还要吃饱一点。”
燕渠的眉梢抬得更高了一点:“长公主有头绪了?”
赵明臻平视前方:“做什么都叫他们猜着了,那还不如不做。温水煮青蛙,慢慢来吧,事情做得硬一点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皇帝若抓不稳权柄,都会被权臣架空。
圣旨里虽然说,让她处置北境的事宜,但是实际做起来,不是提溜着个圣旨就能做成的。
防止这些北狄人生事,需要兵卒镇守;到开春乃至秋收,需要粮草调度……借着处理北狄遗民的机会,她正好一点点了解北境的布署安排,一点点插进手去。
说完,赵明臻自己转开了话题,略带玩笑之意地问燕渠:“说起来,本宫倒是好奇,燕将军是当真不慕虚荣呢,还是另有盘算?”
紫宸殿的戴奇在北境好吃好喝了几天,这两日便回去复命去了。
赵明臻原本打算,正好叫戴奇把她上表给燕渠请封爵位的折子带回去,结果叫燕渠自己知道了,他的意思却是先不必。
燕渠没太思考,随口便回答了,大抵心里早有答案:“如今长公主深受皇帝信任,我身为驸马,还是不必再招摇了。”
赵明臻睨他一眼:“你这句是在阴阳怪气吧?”
用信任二字去形容皇帝……总感觉他话里有话。
燕渠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,未置可否,只道:“长公主比我了解陛下。”
“皇帝那边你不用担心。”赵明臻倒是解释了两句:“我既然肯来,肯定是把他搞定了。”
听到这儿,燕渠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,仿佛在用眼神问——当真?
想到这段时间,确实也没和他说过京里的事情,赵明臻继续道:“北境终归是要派人来的,太远了,钦差也不顶用。皇帝之前属意昌平侯留下,反正他也在这儿督战这么久了。但是……”
这样的风声从京城传来之后,昌平侯立马就病了,整场和谈都没露面。
她看了燕渠一眼,两人会心一笑。
天高皇帝远,远离京城权力旋涡,是好事也不是好事。显然,装病的昌平侯是不愿意的。
“再后来……”赵明臻缓缓道:“便是我主动请缨。”
燕渠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,道:“长公主是怎么说动他们的?”
这个“他们”用得很好,赵明臻失笑,道:“皇帝其实好办,我只问了他一件事情。”
燕渠几乎瞬间便猜到了:“亲姐姐……肯定是比昌平侯更值得信任的。”
赵明臻唇边笑意渐敛:“我问得还要更狠一点。我是拿齐王他们来比的。”
“我是公主,所以不配染指这些?皇子都能分封获得实权,就连齐王都不例外,难道我比他们还不值得信任吗?”
燕渠毕竟不是女人,从未从赵明臻这会儿所说的角度思考过,闻言微微一讶。
他忽然又问:“皇帝好办,那难办的是谁?太后娘娘?”
赵明臻的表情微妙地一僵。
“你就不能反应慢一点。”
她嘀咕道。
徐太后确实是最难搞定的。
听闻女儿请缨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,她一万个不愿意。
她的年纪大了,不想儿女与自己分离,何况赵明臻确实从未去过这样远的地方,怎么想都很令人担心。
撒娇和谈判的技巧一通百通,赵明臻知道和徐太后谈公事没用,于是她……扯了燕渠来当挡箭牌。
她说自己思念驸马,又说夫妻两地分居下去终归不美。而且,她还想要一个孩子。
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。
以她这驸马的身份来说,确实也不好堂而皇之地给他戴绿帽子。
但这种话,显然是不好和燕渠说了,真真假假的暂且不提,说了绝对要被他笑的。
于是赵明臻只赌气道:“反正不管怎么样,我来都来了,母后也不能把我提走。”
说完,她拍了拍马臀,冲了几步到更前面。
她回避的姿态很有意思,就像鼓气的河豚。燕渠轻轻一笑,催马追了上去。
——
转了差不多五六天之后,赵明臻心里有数了,便没有再走下去。
北狄的地广人稀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张一点,单靠那些残部遗民想是支撑不起来的,还是要渐渐迁居一部分大梁人过去。
北狄的地盘倒也没宝贵到一定要将它吃下,问题在于,如今大梁已经知道,山脉另一边的乌尔霄汗国,是怎样的虎视眈眈。
乌尔霄国内,还是有不少投奔的北狄人活着的,得把这道藩篱建好,不能让这块土地空下,给他们留可乘之机。
但这些显然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做下的事情了,赵明臻没有为难自己,回府之后,先好好休息了一会儿。
她算是精力旺盛的了,同行的几个文臣里,韦钧浩还算好的,另外两位路上就伤了风,剩下没伤风的也是神色恹恹。
燕渠的精力却更盛,赵明臻还没逮着过他疲惫的时候。
这一趟跑下来,他既得防备可能出现的异族,又兼勘探地形,还要照顾到她,说一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不过分,送她回府后,脚都不歇,又钻到军营里练兵去了。
到了晚间,他再回来的时候,赵明臻正倚坐在床边。
她的裤腿挽到了膝弯上,整个小腿都浸在一只和她膝盖平齐的木桶里,露出的一小截皮肤白里透红,看起来泡了有一会儿了。
见燕渠来,赵明臻乜他一眼,问道:“可沐浴了?”
不待他回答,她便大声道:“没洗不许进我的门!”
燕渠失笑,随即挑眉看她:“长公主闻闻?”
“噫——”
赵明臻鼻尖一皱,见他衣服倒是换了,抬手示意屋里忍笑的婢女都出去。
燕渠大咧咧地走进来,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,抛到了她腿上。
“喏,长公主要的东西。”
赵明臻眼睛一亮。
是一把短刀,重制的刀鞘上镶了一颗璀璨的红宝石。
那颗他从战利品里留下的红宝石,她没想好怎么做成首饰。这会儿在北境,又不比在京城,可以开她的库房好好斟酌。
思来想去,她想到了他之前给她的那把短刀。
原本她是想找个工匠来做,但燕渠知道之后接了过去,没成想这么快就交还给她了。
她喜欢漂亮的东西,直接就拿在手心里把玩了起来,一会儿又把刀拔了出来。
见她喜欢,燕渠自是高兴。不过他只轻咳了一声,提醒道:“小心伤了手。”
她嘁了一声:“我又不是没拿过刀。”
“那女侍卫教的?”
赵明臻敷衍地点点头。
重新合刀入鞘的时候,她低头看着这把刀,心底却蓦然生出一些感慨来:“都认不出来了,和你把它给我那会儿比。”
他给她的时候,这把刀还是丑丑的。刃锋虽利,却连个像样的刀鞘都没有,只用辨不清颜色的牛皮草草裹着。
燕渠坐在了她身边,反问道:“给?不是长公主那天做噩梦,讨去压惊的吗?”
赵明臻抬头,本想怒瞪他一眼,却见他冷峻的眉眼里含笑,就这么看着她。
仿佛春水消融,粼粼的水色与波光之间,全是她的倒影。
她的声音一下就哑下去了。
感受到她朝自己倾过来一点的瞬间,燕渠倾身往前,单臂揽住她的肩膀,不容分说地吻了上去。
身体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,等赵明臻回过神的时候,一双皓臂已经圈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靠近他,她的心跳就会变得很快,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他贴
近一点、再贴近一点。
见燕渠还要追过来亲,赵明臻有点儿恼羞成怒,推开他,又把他的手掸下去:“你往哪儿摸呢!”
他难得心虚地别开了些视线,把自己的衣摆也理了理,转移话题道:“水冷了,我去倒掉?”
赵明臻这才反应过来,木桶里泡脚的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。
她吩咐道:“你重新传热水进来吧。这里泡的是草药,我还要重新洗一遍。”
燕渠这才注意到木桶里水的颜色,下意识皱了皱眉:“你病了?”
赵明臻解释道:“我小日子时会痛,北境天气寒凉,就更是不行了。御医开的调理方子,要我每日泡一泡脚。”
她不扭捏,燕渠冷肃的脸却微妙地红了一点。
他如今已经知道女子的小日子是个什么东西了,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蠢,还问她是不是受伤。
紧接着他却觉出不对,问道:“每日?我仿佛不曾见到长公主每日都泡。”
“想起来就用一用,有时候忙忘了。”赵明臻的眼神飘忽一瞬,很快又反应过来,踩着木桶跺了跺脚:“你管我呢,又没叫你给本宫洗,去传热水来,快点——”
这只是赌气的话,所以等真看见燕渠端着水送到床边,又半蹲下轻拍了拍她的膝盖,示意她抬腿时,赵明臻呆了一呆。
他这是……
燕渠却是坦然得很,甚至勾了勾唇角,好整以暇地问道:“长公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?”
说得好像她露怯了一样!
赵明臻瞪他,曲起腿,挪移着自己的膝盖换了个盆。
微烫的热水重新没过半截胫骨,她合上眼,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喟。
只是叹声还没结束,她忽然睁大了眼睛,下意识往前一蹬。
肩宽腿长的燕渠半蹲在床边,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她湿漉漉的足踝。
“怎么了?我的殿下,不是你要我给你洗脚?”
哪句话也没说让他来洗了!他还真上手了!
赵明臻本想反驳,可是对上他坦坦荡荡的眼神,脚趾反倒不自在地蜷了一下。
怎么仿佛只有她在心猿意马一般?
她神色一晃,有些别扭地别开了目光。
洗就洗吧,她是被伺候的那个,她心虚什么?
赵明臻偏开头,抬起眼帘,只盯着床头的那只烛发呆。
视线被摇曳的烛火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,余光之中,她能看见,身前的男人用他的掌心,珍而重之地把她的足趾,温柔地团了一团。
他似乎心无旁骛,很快就托来绵帕,擦拭她足面上的水珠。
赵明臻抬起手背,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热意,有点看不惯他这么自在,往他肩上胡乱踢了两下。
见燕渠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看她,她咬了咬牙,努力在言语上为自己肉眼可见的局促找回颜面:“你……你这样……还、还做什么驸马,做本宫的洗脚婢好了。”
燕渠看得出她这会儿的色厉内荏,也不急着接话惹她生气。等到拿过一旁的软绸足衣为她穿好,他才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脚背,道:“未尝不可。”
赵明臻有点受不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,想往后缩,又觉得不甘心,蹬了他两脚,随即便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了起来,不理他了。
蒙在被子里,眼前一片漆黑,她愈加清楚地听见那道沉稳的脚步声走了出去、很快又走了回来。
扑通、扑通,不知道是心跳还是脚步,她听见他一根根吹灭了全部的烛火,然后覆向了她。
他连被子一起抱住她,与她低声耳语:“既然御医开了方子,殿下还是要好生调理。日后,我来提醒你,可好?”
被子里,赵明臻的声音闷闷的:“你还在乎这个?我看你自己的身体都从来不在意。”
隔着被子,燕渠蹭了蹭她的头,道:“不一样,我皮糙肉厚,等闲小伤自然没事。”
赵明臻从被卷里挤出半个脑袋,恼道:“你又这么说话,找打!”
燕渠抓准时机,行云流水般也钻进了被子,然后把她和自己一起裹好、躺下,才道:“你不喜欢,我以后不说了。”
赵明臻这才罢休。
倚在他的怀里,她的眼皮渐沉,在捏着他的衣角沉沉谁睡去之前,她忽然想起了什么,呢喃道:“那个药,你也别吃了。”
感受到紧贴着的男人,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的紧绷,她吃吃地笑了两声,忽然有了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:“没不许你上床的意思。”
他的语气不解:“那……”
她仰起脸,往他下巴上啄了一口:“是药三分毒。我带了别的东西,下次……我们试试。”
第79章 第79章今晚,尽兴一点
时间匆匆翻过三载,眨眼,又是一年春雨至。
天边淅淅沥沥地下着点小雨,直到天黑透了都没停。
廊庑外,碧瑛正在与另一个婢女说笑:“人真是最不挑地方的庄稼,到哪儿都能长呢。”
长公主府的侍女,跟来北境的就只有她和碧桐,后面陆陆续续又进了些人,但也不都是北境的。
这个小丫头闻言,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话,颇有同感地附和着:“是说呢!庄稼换了水土都要不服,人反而丢到哪都是活。”
正说着,碧桐打着把伞,自院外走来。
她怀里抱着赵明臻要她跑腿去拿的卷宗,步子迈得小心翼翼。
碧桐在檐下顿足,睨了碧瑛一眼道:“屋里灯都是亮的,你不在里面服侍殿下,怎么跑出来了?”
这话说的,要以前碧瑛指定会和她吵起来。
不过跟着赵明臻来了北境之后,因为境遇微妙的相似着,又兼都不想在外给长公主府丢脸,过去的这三年里,两人关系融洽了许多。
毕竟本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,只是有些互别苗头的劲在里面。
碧瑛只白了一眼还她,便道:“你瞧瞧,里面谁回来了?”
碧桐这才仔细看了一眼窗扇上投着的两道影子,微微一讶:“驸马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她没记错的话,上旬里,边境起了敌情,燕渠才带兵走的。
……
屋内,赵明臻也有同样的问题。
“燕将军归心似箭呀。”她挑眉看着燕渠,目露疑惑:“前线的事都处理妥当了?”
燕渠提着底下人煎好的药汤,咕嘟咕嘟倒进她面前的木桶里,才道:“长公主怀疑,臣是因私废公的人?”
“你还会不答反问这套了!”赵明臻不满地哼了一声,很快还是认真地道:“和年前一样,又是乌尔霄的人来试探?”
“明面上的骚扰不难处理。”燕渠点了点头,表情称不上好看:“不过,他们越来越蠢蠢欲动了。”
赵明臻若有所思地道:“我们休养生息,渐渐缓过劲来,他们又何尝不是呢……”
满打满算已经三年多了,眼下已经是她在北境呆的第四个春天。
想到这儿,赵明臻不由有些感慨,她正想说点什么,窗外清脆的雨声里,却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。
她皱眉问:“谁?”
碧桐从窗扇边探出一双眼睛,试探般道:“殿下,卷宗奴婢拿来了,现在给您吗?”
赵明臻看了一眼燕渠,随即道:“明早再拿给本宫,你先把他们的摘要整理出来。”
碧桐应是,刚要退下,又有
传话的小丫头来请示。
“长公主,傅校尉求见,说您让他盯的事情有眉目了,问您这会儿可有功夫听他回话。”
赵明臻大手一挥,也说让他等明天。
见她把人都打发走了,燕渠不由挑眉道:“难得见你消极怠工。”
木桶里的水温差不多合适了,赵明臻把腿放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汤里,歪着头看他:“因为我想好好陪陪你,不可以吗?”
燕渠抬起眼帘。
“猜到了?”
他用笃定的语气问。
“不然呢?”赵明臻撇撇嘴,道:“都老夫老妻了,哪有这么黏。”
才走了十天,他这样急切地赶回来,一定是有原因的。
燕渠目露歉疚,道:“乌尔霄的试探越来越频繁,该好好整饬防务,戒备起来。我打算明日就回去。”
既然郑重说起此事,那就不是简单修修城墙、巡查多转两圈那么简单。他估摸了一下,起码得有两三个月不能陪在她身边了,所以还是抽出时间,先回来一趟。
赵明臻明白他的心思,颔首道:“天气转暖,雪山也要开化了,本宫知道轻重。有什么情况及时传信给我,如果得空,我也会去找你的。”
燕渠眼中瞳光一闪,别开视线道:“前线危险,有事长公主再召我就好,不必过来。”
其实哪怕是主帅,也多的是坐镇后方,自己不到前线去的。
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拒绝,只问道:“你觉得,乌尔霄今年大举进犯的可能大吗?”
燕渠想了想,回答道:“充其量五五开。”
“这两天抓到了几个对面的斥候,虽说他们咬死不承认自己是乌尔霄派来的……不过还是问出了点东西。”
“乌尔霄汗国内最近也不算太平,他们的老皇帝还没死,北面与其他接壤的邻居也接连有摩擦。现在骚扰我们,有点转移矛盾的意思。”
说完,他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句:“北狄遗部的人,也捉了两个斥候送来,倒是让我很意外。”
三年多前的那场仗打完之后,按照赵明臻的安排,那些北狄遗民被拆散到各部落原本的地方重新安置,又与渐渐迁来的北境人口混居,如今离安居乐业还差得远,但至少没了之前战火流离时的惨状。
草原部落没有法度,只有“规则”。规则究竟谁说了算,又要交托给天神和所谓代表天神的“神子”。
如果说,中原王朝的普通百姓,是在推着生活的巨石上坡,每天都要担心自己被它压死;那北狄的平民抑或是奴隶,那就是背着巨石下坡了——被滚落的巨石碾碎,是一个必然的、无需挂念的结果。
赵明臻也许没有想得这么深,只是想稳固大梁的胜果,在北境外再结起一道藩篱,但她的安排,却无意中拆散了他们原本的那一套构成。
不过无论怎样,依旧很难想象,仅仅只是三年,面对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形,这些北狄人心里的倾向,竟然会是曾经不死不休的大梁。
赵明臻眼中的讶然只有一瞬,很快她便叹了口气,道:“也不能说就是向着我们,只能说,他们知道如今自己的靠山是谁,不想再打仗了。”
若真的叫乌尔霄人卷土重来,在打到大梁的城池之前,先被烧杀抢掠的,一定是他们。
提起打仗的事情,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许多。
想到燕渠不会久留,赵明臻抿抿唇,转移话题道:“不谈公事了。”
闻言,燕渠在她对面的马扎上坐下,一边挽袖子一边看她:“我给长公主按按?”
这几年他常做这样的事情,赵明臻却还是在水里不自在地勾了勾脚尖,道:“你知道,府里的丫鬟背地里怎么说你吗?”
燕渠眉梢一挑,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。
赵明臻努努嘴,道:“说有你在,她们连洗脚水都轮不上倒。”
她等着看这男人的反应,结果他只是垂下眼睑,轻笑了一声。
赵明臻缓慢地眨了眨眼,不解地道:“你不会觉得,自己被看轻了吗?”
虽然她自小便被人服侍惯了,也不觉得有什么使唤不得他的,但是她很清楚,这个世上的男人,绝大多数都是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的。
而他论身份论地位,绝对也已经是最顶上那一小撮了。
“不会。”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小腿肚,声音平静:“长公主也不必在意,为你做这些事情,会让我觉得安心。”
赵明臻没听明白,眉心稍蹙起来了一点,追问道:“做这些杂事,和安心有什么关系?”
燕渠似乎没打算再回答下去,但是她却不依不饶,被他握着的小腿一掸一掸,撩起了些飞溅的水花。
他稍用了点力,按下她的动作,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却定住了,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,不加闪避地直视着她。
“因为我希望,长公主是需要我的。”
大到万军阵前为她撑腰,小到为她递一杯热茶。
这些真切的需要,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,于她而言是有意义的。
赵明臻的眼神更有些不解了,直到他的掌根继续下移,揉到了差不多脚踝的位置,她才回过神来,凝眸盯着他的发顶瞧。
她生来身份尊贵,万事万物似乎都是围着她转的,所以很难理解这种感情。
她只在乎自己的需要。至于是不是被别人需要,她不在乎,更从来没想过。
赵明臻本能地想说些什么——
说什么呢?是说他这样太过自轻,还是说他在感情里这般托赖于她,会让她感到不安,叫他不必如此?
话到唇边,她却又想明白了,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。
他有他的活法,难道她的活法就比他要高贵吗?
赵明臻抿抿唇,很小声地喊了一句:“燕渠。”
见他投来视线看她,她反倒昂起下巴,底气足了一点:“我确实是需要你的。”
燕渠笑笑,屈指轻轻在她胫前敲了一下:“怎么?长公主是觉得,我这力道不错,还想再捏会儿?”
赵明臻毫不客气地点点头,随即颐指气使地道:“一会儿你再给我腰上也松解松解,最近看公文坐久了,紧得难受。”
燕渠应下,唇边笑意悄然深了一点。
赵明臻没注意他眸间瞳光微闪。
等到重新上了床,被他按了一通,她才迷迷糊糊觉得不对。
屋里的烛火还亮着,而她趴在他身边,很有任人宰割的样子。
燕渠低下来,附在她耳边问:“还可以吗?”
她咕哝了一声,嘀嘀咕咕地说:“勉强可以吧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”
也许是多年习武的原因,他的手劲总是掌握得刚刚好,刚刚她都快睡着了。
燕渠轻笑一声,趁机提出狡诈的要求:“那长公主看在臣侍候得如此尽心的份上,总该给臣一点报酬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还用托在她腰际的掌根,顺势把她捞起来翻了个面。
赵明臻用头发丝去想,都能猜到这人想要什么报酬!
她挪开脸,不知是怕自己脸上的热意烤到他,还是不想直视他:“就知道你没藏好心。”
这句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,于是燕渠接着蹭她。
他的头发生长得也很旺盛,额际的碎发戳得赵明臻不止脑门痒痒,更是浑身都不自在。
她扭了扭,捂着脸道:“又没说不给你。”
得到了她的首肯,燕渠却没急着动作,只是把她揣得更紧了一点,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可怜:“明臻……我又要好些日子见不到你了。”
赵明臻被他闷得喘不过气,可是又不想抬头,叫他瞧见自己此刻的脸色,于是只能闷闷地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
像是怕她生气,他的声音放得很轻,手却已经搭在她小衣的系绳上:“今晚,尽兴一点,好不好?”
低沉的声音,配上这样轻缓而郑重的语气,仿佛是在讨论什么极要紧的事情。
赵明臻被哄得晕晕乎乎的,却也分出一点神智,认真想了想。
他的尽兴,想来无非也就是多两次罢了,她应该能招架得住。而且十几天没见了,她确实也……有点想他。
厚重的帐帷很快垂下,把朦胧的烛光尽数挡在了外面。秾艳到化都化不开的氛围里,价值不菲
的软绸寝衣成了碍事的玩意儿,被伏在它主人身前的男人扯开丢掉了。
“你赔我——”
床尾的烛火晃了一晃,女人的声音从帐内传出,似乎又撂了几句狠话,不过没一会儿,就只剩下一些旁逸斜出的娇怨,带着点抽抽噎噎的尾音。
至于本可以亮到天明的红烛,是悄悄燃尽的,还是在摇曳里翻了蜡油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
——
翌日,晨。
赵明臻缓缓睁眼,余光瞥见身畔是空的,在思考之前,她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枕头。
已经冷掉了。
她瞬间清醒,腾地一下坐了起来。
似乎是听到了床帐里的响动,燕渠走了过来。
听到他脚步声的瞬间,赵明臻松了一口气。
看到他这会儿板板正正的模样时,她心头火起,又冷哼了一声。
燕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,在床边顿足,不无心虚地道:“长公主醒了?”
赵明臻没好气地拎着枕头甩他:“眼睛都睁开了,你说我醒没醒?”
这茬找得十分生硬,好在燕渠早有准备,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:“热水备好了。昨天太晚了,就没抱你去洗。”
她该说他良心未泯吗?
照昨晚那架势,要是抱她去洗,指不定还结束不了。
赵明臻龇了龇牙,拒绝了燕渠的搀扶,支起酸软的胳膊,把自己挪下了床。
她的动作是难得的笨拙,像春天河里化冻后第一波学会凫水的小鸭子。
燕渠实在没忍住,唇角稍抬起了一点点,果然被她抱以两拳。
暖阁里,赵明臻很迅速地把自己拾掇好后,又在镜前仔细确认了几遍,自己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。
她虽嘴上斥责,但是等到燕渠和她交代完布防安排、就要回前境之后,她还是没让他独个儿走,骑马送了他一程。
送他出征这种事情,赵明臻已经干过不止一次了。这会儿见他走了,明知这次谈不上危险,她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。
如果可以选,她一点也不希望他是武将。
可偏偏能叫她看见的,却又是这样的一个他。
赵明臻轻叹口气。
天边又下起一点濛濛的细雨来,打在面上凉丝丝的,把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。
赵明臻抬起手背,聊胜于无地遮在头顶上。
头发淋湿了不好洗,她决定下马去路边买一顶斗笠。
来到北境后,她已经不习惯穿得很张扬了。这边到底是“流放三千里”的地方,不打仗时人们的脸上能有点笑模样,但触目可及却还是一片灰色。
不过,她的身份摆在这里,即使穿得稍显普通,也能看得出不是寻常人的打扮,更何况,她还牵着匹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白马。
卖斗笠的小贩不敢收她的银子,战战兢兢地道:“贵人,我、我……我找不开。”
赵明臻也不多说什么,把银子抛下就走开了。
她拿斗笠往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两下,刚要压低帽檐戴上,一旁,忽然有人发出惊喜的声音。
“长公主——”
赵明臻不动声色地顿住脚步,侧目看过去,见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,身形高瘦、皮肤微黑。
她在脑海里搜了一圈,确认确实没有印象,于是并没有先开口。
这高瘦的男子看着却有些激动,不过他还有理智,那一声“长公主”之后就压低了声音,并没有把其他人引来。
他声音的惊喜里夹杂着一丝惶恐:“我居然遇着殿下您了。”
听到这人的京城口音,赵明臻生出点耐心,挑眉问道:“你从前在京城见过本宫?”
莫不是哪家被流放的子弟?她心下暗忖。
高瘦男子又是一揖,终于筹措好语句开始解释。
“草民从前是飞鸢围场的书吏,以前在围场,见过殿下和燕将军。”
听到燕渠的名号,赵明臻眉梢微动:“飞鸢围场?那你怎会来北境?”
高瘦男子咧嘴一笑,道:“家母出生在平会城,后来……家里辗转到了京城。但是故土难离,燕将军大败北狄、收复失土后,家母便惦记着要回来。”
平会城,就是当年被北狄占去的十三城之一。
高瘦男子还在继续往下说:“前两年,北境这边还乱着,又闹乌尔霄的事情,我就没敢带家母回来,但去岁在京城,听闻北境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,为全母亲心愿,我便辞去了吏职,来了北境。”
虽然这句“在长公主治下渐渐好了起来”很像一句恳切的马屁,赵明臻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一点,道:“你倒是孝顺。”
北境是他母亲的故乡,却不算他的。围场的吏职虽不高贵,可也能让很多人趋之若鹜了。
她摘了荷包要赏他,见他拒绝,反倒给得更真心实意了一点:“对你来说,这就是远赴异乡。拿着吧,辞了京城的吏职,来这边过日子也不容易。”
高瘦男子连连摆手,推拒道:“不不不,长公主,我今日是想……”
他像是提醒了自己,赶忙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只布囊,又解了布囊,从里面掏出了两枚由三个铜钱串成的护身符。
“草民还在围场做事时,有一回偶遇了燕将军,他知我母亲是北境人士后,交予我一枚故乡的平安符以解她乡愁。”
“如今我和母亲来了北境,虽然还想着要拜谢燕将军,但是也知大将军事忙,没有资格叨扰。但是家母一直记着这件事情,这两枚平安符,虽不贵重,但也日日都在佛前熏染,长公主若不弃,还请收下。”
赵明臻伸出手,正要接过时,忽然笑了一下:“本宫倒是沾了他的光了?”
高瘦男子听不出她的玩笑之意,手一抖,护身符正好掉到了她手心里。
他忙道:“并不是。如今草民与家母在平会城,深沐长公主恩德,这一枚平安符,和燕将军那枚一样,都供奉得真心实意。”
赵明臻合拢手心,正色道:“你和母亲的心意,本宫收到了。燕将军的那一份,我也一定会转交给他。”
男子大喜,似是想叩,被她拦住了。
赵明臻与他简单聊了几句,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结束,两人分道扬镳。
绵绵的雨仍旧在下,而天边远山尽处,居然模糊地出现了一轮灿烂的日影。
日光映照下,拂在面上的雨丝竟有了些盎然的暖意。
赵明臻骑在马背上,迎着日光,慢吞吞地往前。
她低着头,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。
这是她见过最简陋的平安符了。
三个铜钱一串,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古旧,只有绳结精巧一些,看得出编织它的人用了心。
金的玉的、亦或是灵谷寺大师开过光的……只要她想要,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想要送到她手里。
她攥紧手心,感受着它紧贴皮肤传来的热意。
她忽然有点明白,为什么燕渠宁可顶撞皇帝,也要逼他下决心出兵驰援了。
第80章 第80章神韵肖似
回府以后,赵明臻捏着掌心的两枚护身符,陷入了深深的思考。
她习惯了做正确的事情,但有些事情为什么正确,她其实没有仔细想过。
想着想着,她的眉心渐蹙了起来,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,丫鬟们以为她是送了驸马离开,心情不好,故而并不敢打扰。
赵明臻没有沉浸太久,很快就回过神,把这两枚护身符挂好,又叫了碧瑛过来,问道:“傅阳涛这会儿在府里吗?”
碧瑛早有准备,答:“傅校尉一早便来了,等着跟您回话。”
“传他去书房,一应人等均不许靠近。”
碧瑛躬身应是,下去的时候眉眼稍抬,心道长公主这是有私隐的事情要吩咐了。
——
书房里,门窗都是敞开的,葱茏的竹影投了进来。
屋内的人可以看清,外面有没有多余的耳朵和眼睛。
赵明臻轻垂着眼帘,密实的羽睫盖不住眼底沉静的神色,瞧着很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架势。
在越铮投军之后,长公主府的亲卫里,如今便是傅阳涛最得她的信重。
越铮此番立了军功,赵明臻把之前画的饼变成了真的,在上奏表的时候替他陈情,林家终于平反。他和妹妹,也终于能用回自己的本姓了。
林家早年间的事情并不是秘辛,这件事算不上难于登天,难为的是长公主记着这种事情,兑现了自己的承诺。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。
在这风物迥异的北境,这些人对她的忠心,反倒显得愈加显现了出来。
傅阳涛行过礼,方道:“长公主料事如神,那聂听渊果然鬼鬼祟祟的。”
赵明臻略抬了抬眸:“哦?怎么说。”
这几日傅阳涛奉她的命令,去监视聂听渊的行踪。
傅阳涛低下头,语气懊恼:“他行事谨慎,属下无能,只跟到他私下有隐秘的落脚处,但没查出具体的下落,请长公主降罪。”
他不知赵明臻为什么让他去盯人,但是事情没做好,怎么都是他的过失。
赵明臻的神色淡淡,看起来倒是没气,只问道:“他察觉你了?”
傅阳涛忙摇头,又道:“没有,我们反应也算及时。而且……”
他稍加停顿,见赵明臻投来略显疑惑地一瞥,赶忙道:“而且,聂听渊的府宅周围,同时还有别的人在盯他。”
问完话后,赵明臻便让傅阳涛下去了,她则留在书房,继续思考着。
与乌尔霄的兵戈止息后、万俟氏被处刑的那一天,她与聂听渊达成了交易——
他不向外透露燕渠的身世,而她,要给他提供一点“帮助”。
赵明臻接受得很痛快。
不论真假,最好的处理办法,就是让这件事情,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。
所以,她那时首先试探的,就是聂听渊这意图“拿捏”的行径,是他自己想为,还是聂家的意思。
确定是他自己的算计之后,赵明臻松弛许多。
虽然她已经大概能猜到了——
如果这件事是被聂家捏在手里,轮不到聂听渊来和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。与乌尔霄从打仗到和谈,有的是时机朝燕渠发难,把他拱下来,才最符合聂家的利益。
而聂听渊所求,便是与她合作。
皇帝的儿子会抢皇位,乡翁的儿子会争土地,换到哪里都一样,无甚稀奇。
大名鼎鼎的聂都督在子嗣上着实不丰,拢共两个儿子,还有一个在京中做质子。当然,这并不代表聂听渊作为剩下来的那根独苗,就能与聂修远父子情深。
聂修远已经不能算年轻力壮了,聂家也是个养蛊的地方,虎视眈眈的旁支一个手都数不过来——若他们自己内部能是一块铁板,当年先帝昏聩成那个样子,他们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偏安一隅。
聂听渊自己的本事却总差一点,聂修远对这个儿子既急也气,故而才有收养义子,壮大自己这一脉的心思。
当年燕渠是拒绝了,但想要多个大都督当爹的人,可不在少数。
随着聂修远的培养重心渐渐转移,聂听渊越来越坐不住了,而赵明臻这个长公主的出现,给了他机会。
不过,赵明臻愿意做这桩交易,却并不是如聂听渊所想,是为了燕渠。
她只是很清楚,北境危如累卵的局势,禁不起这样一道惊雷般的消息带来的影响了。
而收复的失土、彻底打下的北狄……就像是不知轻重的石头,谁也不知道让它们砸向哪边,能继续维持北境微妙的平衡。
所以皇帝一道旨意,先让这些石头砸在了她的手里。
但这只是权宜之计,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在各方势力间平衡。她原本打算拉扯两三个旁的家族起来,与聂家打擂台,思来想去,聂听渊这个聂家人送的枕头竟然是最合适的。
三年过去,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。
聂修远大略是察觉了自己儿子的异心,也察觉了他与长公主的勾连。
但聂听渊还姓聂,他拿在手里的东西也能姓聂,故而父子间如何暗涌不提,明面上倒还是稳住的。
不过赵明臻并不满足,她还是想要彻底解决燕渠身世背后的隐患,于是找了他不在的时候,又联系了聂听渊。
三年前,聂听渊只说了一句,他知道燕渠的生母如今在哪儿。如今三年过去了,他总得让她见她一面。
聂听渊应了,并把见面的时间约在了稍显遥远的七日后。
赵明臻猜测,他是要把人转移过来,故而派了人去盯他。
若能查到他把所谓的“燕渠生母”藏在哪里,那是最好不过——局势需要,合作可以继续,但是她不喜欢受人威胁。
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这个聂听渊。
如果不是他当年冒功,也许燕渠会崭露头角更早,于大梁而言会是好事。
但没有盯出个结果,她也并不意外。
左右马上就知道真假了,赵明臻想。
——
约定的时间很快到了,赵明臻屏退属下,独自赴约。
聂听渊已经在雅间等候,见她来,微微一笑,起身拱手道:“参见长公主。”
他抬眸的瞬间,赵明臻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。
这人有着一股很不像武将的气质,当年在宫里初见如此,现在更是。不过比之当年,他现在的眼神里,还更多了几分的幽暗的潮湿感。
“你选的位置不错。”赵明臻挑眉看他,只道:“这秦楼楚馆,是你的产业?”
约了这么个地方见面,这件事又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她不好和属下解释,只能假装自己突然来了胡闹的兴致。
这会儿她身上穿的,还是男装。
聂听渊微微一笑,道:“叫长公主贵步踏贱地,是某的不是。不过这种乌糟地方,常有正头娘子打上门的戏码,弯弯绕绕的小门最多了。”
赵明臻听懂了他的话,于是道:“放心吧,本宫没有带人截你的打算。”
“只是我们合作了这么久,你也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,我总得印证一下,你说的是真的。”
聂听渊唇边莫名的笑意更深,他轻轻抚掌两下,身后的衣柜里传来咔哒一声后,他抬手打开了柜门,露出了连通着的另一个房间。
赵明臻端起面前的茶盏,倒是不喝,只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。
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从暗门后缓缓走来,她身形高挑,并不瘦削,只不过带着斗笠,还垂着头,看不清她的模样。
赵明臻盏中的茶晃了晃。
燕渠身形高大,他的母亲,想来确实也很难是娇小瘦弱的。
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——
如果说,眼
前这人当真是燕渠的娘,那她们这算什么,婆媳见面?
燕渠从记事起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……
聂听渊倒是没注意赵明臻的嘴角微妙地抽了一下,他的脸上浮现着的,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神态。
“温娘子,请吧——”
他抬手示意,而被唤作温娘子的这个女人,则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,露出一张历经岁月沧桑、却依旧可以称得上有几分美丽的脸。
这位温娘子低着眼睑,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,表情平静,看不出是被威胁的样子。
赵明臻微微吃了一吓,还未放下手里的杯子,就已经下意识站了起来。
微烫的茶汤泼了一些到她的手背上,倒叫她回过神来,借着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动作,重新收敛了神色。
这段时日,赵明臻与燕渠相处得只多不少,枕边人的轮廓,她当然熟悉。
而眼前这位垂着眼帘的中年女子,明明乍一看并不觉得与燕渠如何相像,可只要再多看一眼,就会发觉,两人眉眼间的神韵是肖似的,特别是这个低着眼不看人的角度。
只不过同样的五官,落在男人和女人身上终究有差别,如果不是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去捕捉,很容易忽略掉这一点同与不同。
赵明臻心里咯噔一下。
如果不是聂听渊找了个像的来骗她,那可就棘手了。
她虽稳住了表情,这一点迟疑还是叫聂听渊察觉了。不过,他没什么“乘胜追击”的意思,只轻笑道:“当年的故事,三年前我就与殿下已经说过了,如今面也见上了,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?”
赵明臻蹙着眉,本想用手指向温娘子,袖子都抬起来了又觉得不礼貌,收回手道:“本宫要与她单独谈谈。”
直到话茬落在自己身上,这位温娘子才温吞地抬起眼眸,看了一眼赵明臻,又看向一旁的聂听渊,“哦”了一声,然后疑惑地反问道:“我?”